远东的天空看来比任何地区的天空都更为辽远清明。这大约是因为土地的广袤荒凉所映衬的缘故。眼界中的坡地起伏舒缓，却总不见村舍人烟。惟森林与草莽绵延不绝。真是望不尽的单调之绿寂寥之绿。终于，柔软的深红的夕阳快要沉落了。暮色竟也十分清洁，纯粹，没有一点儿的烟霭。弃车登船，只见四周黛青色的海水，深邃而又神秘。随着一声疲倦的笛鸣，一个虽然并不令人心向往之都也乐得到此一游的城市终于抵达了。
　　这个城市叫海参崴，俄罗斯人叫符拉迪沃斯托克。翻译过来，便是虎踞龙盘雄视东方的意思。这样的名字，蘸足了历史的风云，悍气逼人。游山玩水的心情，竟难得轻松下来。
　　逶迤来到古炮台。此地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却鲜见俄罗斯人。想必他们对历史陈迹已了无兴趣。深灰色的炮台古板而又笨拙。有几台大鲨鱼似的铁炮横卧在地。我至今怀疑那简陋的家伙到底有多大准头。文字记述的历史永远不可能完整、准确。但是那些尘封的历史碎片，既然蛮横地开启了你的心空，于是你再也无法阻止历史风云的飘浮。它竭力穿透你的记忆，重新将你裹挟。远东啊远东！
　　远东地区世世代代居住着许多土著人，比如达斡尔人、居奇尔人以及达那乃人。十七世纪之后，他们分别被装备优良的沙皇部队征服。今天，世人已经平静而又理性地接受了这种征服的结果，惨叫与血泪早已被几百年的风云扫除干净。软弱的生命不被探险者摧毁，也要被同类的强者吞食。于是，所有的思绪都归于平静了。
　　怎么说海参崴也是一个极其舒适的城市。战争风云散去半个多世纪了，克里姆林宫的政治漩涡抵达这里已成微澜，太平洋舰队的办公大楼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海上停泊的几艘舰艇在游船包围中羞羞答答其貌不扬。人们可以高枕无忧地打发日子，太阳还老高老高，小店就关门打烊了。年轻人热衷于开车到郊外去钓鱼。老人则喜欢在树阴中下棋。教堂里传来晚祷的歌声。海参崴就像一头长颈鹿，优哉游哉地徜徉在广阔丰饶的远东大地上，既无近忧，又无远虑。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历史果然呈现螺旋形的走势。这回，轮到俄罗斯人来接受别人的探险了，只不过今天的探险对象不是领土，而是经济，是商品。
　　马路上再也见不到伏尔加轿车了，那匹奔跑的雄鹿已被丰田尼桑们围杀。从日本倒过来的二手车蜂飞蝶舞般充塞了城市的每个角落。瞧那些车啊，不分门第，不论子孙三代，四世同堂，甚至不管左撇子右撇子，海参崴一般照收不拒。真正是饥不择食！十年前，中国的劣质羽绒服曾横扫远东到莫斯科的广袤土地，现在，东洋人淘汰的破车又在这里纵横驰骋。
　　太阳从金角湾升起来了。它好像沉入阿穆尔湾没有多长时间啊。这会儿，被海水濯洗过的太阳，仿佛是一个刚刚出浴的婴儿，舒爽得活蹦乱跳。它抖落身上的水珠，愈发地明丽起来。
　　我在二战无名烈士墓前与一对新人不期而遇。新娘身披白色婚纱，在西装革履的新郎搀扶下，从娶亲的车队那边款款走来。游人们纷纷避让，有的鼓掌祝贺。新娘笑着，骄傲地瞥了一眼新郎，亲友们抱着摄像机照相机跟了上来。新娘把鲜花摆放在墓前的花岗石上，然后转过身来，与丈夫留下一个很庄严的镜头。
　　二战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年轻人只能通过墓碑、雕塑、声像或文字认知战争的形式与过程。此刻，无名烈士墓前，阳光充足，黑白分明。火炬在鲜花包围中熊熊燃烧。
　　在松树、橡树和白桦的浓荫遮蔽下，萋萋荒草中，蓦然展现出一片望不尽的石碑与墓冢。那石碑，件件阔大隆重。上面或刻有肖像，或嵌有照片，甚至还有精致的半身雕塑。墓主们大都是二战以来牺牲的军人、工程师、船员。虽英姿勃发，毕竟有半个多世纪的风尘。阴阳两世之人，相望得久了。禁不住有点毛骨悚然。望望前方无边的阴森，脚是怎么也不想往深处走了。
　　回到阳光灿烂的公路上，不禁舒出一口长气。停车场边，我闯了祸——差点踩到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一位老妇。我惊慌闪躲，一边用汉语说：“对不起。”老人微笑着朝我点头，她挺疲弱，头上围一块黑纱巾，弱化了脸上的褐斑与皱纹。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多么深邃而又灵动啊！
　　我蹲下来，搜肠刮肚地寻找俄语单词，伴以手势与她交流。她说她今年八十岁，丈夫死于卫国战争。她孑然一身，没有子女。她说她也参加过战争，刚上前线时她才十七岁。
　　“奥林匹亚？”我忽然冒出一句神来之问。她激动地点点头，双手平端：“奥林匹亚，奥林匹亚！”难道她真是华西里耶夫小说中的老牌奥林匹亚打字员吗？
　　老人每年秋天都要到墓地来静静地坐上几小时，这是她个人的仪式。桦树林里的爱情多么短促啊。但欢乐与痛苦却在她生命中交织了半个多世纪。战争将一直伴随她直至生命的结束。
　　老人要回家了。我们恭请她搭我们的车走。在市中心，她下了车。她有点迟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景，好像在寻找回家的路径。尔后，老人蹒跚着消失于茫茫人海中。
　　有谁在等她吗？
　　我陷落进深深的孤寂。真正是远东看云云无形啊！
　　于是再也不想看什么。我也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