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树上摘下的果实,使我们空灵,思想像长了翅膀;从地里刨出 的果实,使我们平实而安全,吞下一枚土豆或地瓜就像把心放在肚子 里,温老、暖贫,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吃树上摘下的果实,使我们空灵,思想像长了翅膀;从地里刨出 的果实,使我们平实而安全,吞下一枚土豆或地瓜就像把心放在肚子 里,温老、暖贫,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一年四季,历冬到夏,土豆 像无数嘬嘴嘟起说“殴”的嘴巴,层层累列堆积在田野尽头市场尽头, 像无数的羊群等待日暮回家。可爱的老太太们把这些椭圆饱满硕实的 土豆装进提篮,好像领养了一群虎实欢腾的孙子,那无数个说“殴” 的嘴巴一路奔跳回了家。炉台、餐桌不久就有了它的香气。 土地是金窝银窝,土里刨出的食物便是金蛋银蛋。前几年就有科 学杂志宣传,一种新的科技能给西瓜西红柿套上个方形盒子,把它们 的成长框定为方形,或一切想要的形状,为的是好买卖装箱。不能想 像层层累列的西瓜西红柿会像砖头瓦块一路比肩,那样的一道围墙是 否隔断了人们的目光。不能想像土豆万一长成方形该是怎样?花盆里 种下的是梦想,但挖出来却成了木乃伊———皴脸的土豆老太。 土豆最好的吃法还是烘烤、煨埋,像地瓜、山药蛋。烤土豆的香 气滋养灵异的思想、灵怪的感觉和灵动飞扬的四肢,比如善于说谎与 甜言蜜语的嘴巴,虽然什么都吃,就像眼见满大街的姑娘什么样的都 想爱,但土豆是经典的,又普通又神圣,像田野间蓝布衫的少女,足 以令他们退避、遁形、噤若寒蝉。 经典的土豆丰实在广袤的平原上,丰实在世界各地各民族的餐桌 上,烤土豆的香气热烘烘甜滋滋地充盈在洁白的纸页画布上方,字里 行间都是暖意。大雪封门,少星无月,整个世界都在过冬。炉灶里哔 剥着火,诗稿残页化为灰烬,壁炉上有暖洋洋色调的咖啡和伏特加、 威士忌,膝头上摊着羊皮纸的《圣经》,手上辗转捧着一颗饱满金黄 的土豆,这是俄罗斯在过冬,这是巴黎在过冬,这是丹麦在过冬,这 是荷兰在过冬……普希金、叶赛宁、安徒生、梵·高、毕加索、茨维 达耶娃,他们吟诵着描绘着经典的土豆和经典的悲怆。在神话里、童 话里、画布上、诗稿的语言中及圣诞之夜的圣餐上,一枚枚朴素喷香 的土豆是告慰大地的微笑。在《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她梦想着鹅的 烤香、鸭的烧香,其实,如果不是圣诞之夜,一枚硕大的土豆也是富 于热量的好元素,因为她的手里还有火柴,这热量的来源,她的手里 还有希望,还有梦想。在关于土豆的遐想中不断上升、飘浮,一颗星 星落下来,一枚土豆根植于心胸,有一个梦刚刚圆满,充气的气球一 样等待一触即发,小女孩的脸上有一滴两滴泪珠。而毕加索的《盲人 用餐》,却是暗蓝的夜,海边的窗和旷野的腥风,整个的灰蓝气压笼 罩弥漫,于是那红褐的茶壶便分外红褐,金黄的土豆便分外金黄,充 满馋人的质素,远远超过丰盛的晚宴和18世纪宫廷的法式大餐。盲人 的手五指分开,像略含羞涩和踟蹰的拐杖,试探地、忐忑地迎向暖烘 烘的茶壶。而《吃土豆的人们》则满溢着煮熟了的土豆的蒸气味,就 如同在一幅农民画上闻到熏腊肉的烟味、在马棚里闻到粪味,如果田 野里有一种成熟了的庄稼或土豆的气味,鱼肥或人造肥料的气味,那 是健康的明快的。在画布面前犹如在世界面前,我们眼睛的健康需要 一条地平线。而梵·高,那个与刨地的、挖土豆的、捆麦的、扬场的、 割草的人一起呼吸着青草灌木浓雾白露的人,那个没有房子与没有家 的人(这是梵·高所深为向往的费尔台斯的作品题目),那个善于调 剂群青色石绿色瓶绿色古金古银色中国云白色皇家蓝深洋红的人,在 他的自画像里,那幅《梵·高眼中的自己》里,他的头颅却好像一个 完好的、满是尘土的、没有去皮的带几点脐苔的土豆,他的五官似乎 随时可发出新芽长出新叶,酝酿新的土豆,只要有土,有水。 我想,画画的人与写诗的人都像打猎刨地一样,那种对美神的狩 猎对美神的刨根问底,一页文字一幅画都像一片山岗丛林,像一大片 土豆地,新刨的土豆地———刨出来的都是土地阳光的给养,丰富的 所赐,是土豆与一切好东西。一眼远望出去,我的目光被绊得东倒西 歪、七零八落———像一年级小学生读大人的书。我知道,在经典的 俄罗斯民族,经典的巴黎、丹麦、荷兰的冬日,在经典的艺术长廊面 前,我绊倒在经典的土豆上,只能像一年级小学生读大人的书,满心 是俯首膜拜、诚谢景仰。 桂苓:祖籍山东菏泽,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小说集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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