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叹道:岁月不饶人,也不会饶猫的。——《从石头里敲
打出的金子》
以后上学、上山下乡、当兵过得也都是集体生活。就连说话也是
“我们,我们”的。——《新中国的同龄人》
她时而在白云中俏皮地露一边脸,时而在粉云中露一双笑眯眯的
眼睛,时而在紫云中露出灿烂的笑靥。——《看太阳回家》
沉浸美文,不管语言质地轻薄还是厚重,行文色彩华丽还是凝重。
有什么样的情感,有什么样的感觉,就会有什么样的形式,这种道理
与“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的道理一样朴素。当一种形式是自然
选择时,写起来才会有一种顺流而下、随风飞扬的快意。
——编者
□ 张 柯
对老师吕德斯与陈寅恪的论文,季羡林先生有过精彩的评述:
“他们为文,如剥春笋,一层层剥下去,愈剥愈细;面面俱到,
巨细无遗;叙述不讲空话,论证必有根据;从来不引僻书以自炫,所
引者多为常见书籍;别人视而不见的,他们偏能注意;表面上并不艰
深玄奥,于平淡中却能见神奇……”
如果把以上评价,移换成对季羡林散文的评价,把“所引者多为
常见书籍”改成“所用者常为民间大实话”,文句也接得严丝合缝。
季羡林是智者,也是仁者。仁者爱人,也爱动物。他养的动物,
是“宠物”,也是与他朝夕相伴的朋友。季羡林总爱为朋友写点什么,
于是动物们便成了他散文里的“主人公”。季羡林喜欢养猫。他写道:
“猫们向人们学习了什么,我不通猫语,无法询问。我作为一个人却
确实向猫学习了一些有用的东西。”那年,他养的虎子14岁了,渐呈
老态。有朋友告诉他,猫的十四岁就等于人的八九十岁。季羡林叹道:
岁月不饶人,也不会饶猫的。“这样一来,我自己不是成了虎子的同
龄‘人’了吗?”与动物是朋友,才会洞悉动物的优点。在谈到“文
革”中害人的“非人”一族时,季羡林拿动物作了比较:“现在人们
有时候骂人为‘畜生’,我觉得这是对畜生的污蔑。畜生吃人,因为
它饿。它不会说谎,不会耍刁,决不会先讲上一篇必须吃人的大道理,
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然后才张嘴吃人。”
他养的第二只波斯猫起名为“咪咪二世”,此猫虽无“雄才大略”
,却有跟随主人散步的能耐。主人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就像一条
忠诚的小狗。感动得季羡林夸道:“我们的咪咪二世却敢于打破猫们
的旧习,成为猫世界的‘叛逆的女性’。”赞到这里,话头一转,大
实话又来了:“小猫跟季羡林散步,就成为燕园一奇,可惜宣传跟不
上;否则,这一奇景将同英国王宫卫队换岗一样,名扬世界了。”“
宣传跟不上”,此话搁在这儿,显得那么机灵有神。简直是神来之笔。
大实话成了如珠妙语。
季先生将民间大实话锻造成文学语言的功夫,颇像一位独具慧眼
的老石匠,终日翻翻拣拣,敲敲打打。仰视老人建造的文学宝塔,巍
巍然也。然而细细打量塔上每一块石头,我们似乎也见过,最终却在
手中滑走了。可我们“石匠大爷”季羡林没有放手,他日复一日地敲,
一门心思地砸。含金的矿石终于被他找寻出来。找出含金的矿石,离
炼出金子,还有一步。只有把矿石投到“联想”熔炉里千锤百炼之后,
金子才能发出金光,大实话才能升华成读者为之叫绝的文学语言。
张中行先生与季羡林先生都是出色的学者、作家。二老有几年在
燕园里常碰面,他们或打声招呼,各自走路;或聊聊学界的情况,或
谈谈读的新书。写到二人见面,季羡林又是一串诙谐幽默的大实话:
“早晨起来,在门前湖边散步时,有时会碰见他。我们俩有时候只是
抱拳一揖,算是打招呼,……我常想中国礼仪之邦,竟然缺乏几句见
面问安的话,像西洋的‘早安’,‘午安’,‘晚安’等等。我们好
像挨饿挨了一千年,见面问候,先问‘吃了没有?’我和中行先生还
没有饥饿到这个程度,所以不关心对方是否吃了饭,……”
从“吃了没有”,联想到“我们好像挨饿挨了一千年”,季羡林
的笔尖沿着“饿路”前行,直到“没有饥饿到这个程度”,他的联想
才算刹车。季羡林常把大实话作为台阶,跨过台阶继续上行,大实话
才给人意料之外的惊喜。在季羡林散文语言中,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当年季羡林留学德国,一时成了同行艳羡的对象。为什么呢?他
解释说“如果一个人能出国一趟,当时称之为‘镀金’,一回国身价
百倍,金光闪烁,好多地方抢着要他”。同样是“镀金”,又因为留
学国家不同,人们关注程度也就不同。当时人们如何去看去德国镀金
呢?季羡林说:“到德国来镀的金是24k金,在社会上声誉卓著,是
抢手货。”“镀24k金”之说,把“镀金”又镀上了一层金。这种升
华语言的做法,表面看来,简单之极。实际上是长期惨淡经营的结果。
季羡林说:“自古以来,确有一些文章如行云流水,仿佛信手拈来,
毫无斧凿痕迹。但是那是长期惨淡经营终入化境的结果。如果一开始
就行云流水,必然走入魔道。”行文至此,原想刹车,忽然想起季先
生用过的大实话里也有“刹车”,忍不住最后一引。
有位老画家与季羡林将近半个世纪前就认识了。画家后来老了,
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这一天画家上台讲话,季羡林在旁急出了一把
汗:“像许多老年人一样,他脑袋里刹车的部件似乎老化失灵。一说
话,往往像开汽车一样,刹不住车,说个不停,没完没了。会议是有
时间限制的,听众的忍耐也绝非无限。在这危难之际,我同他夫人商
议,由她写一个简短的发言稿,往他口袋里一塞,叮嘱他念完就算完
事,不悖行礼如仪的常规。然而他一开口讲话,稿子之事早已忘入九
霄云外,看样子打算从盘古开天地讲。照这样下去,讲上几千年,也
讲不到今天的会。到了听众都变成了化石的时候,他也许才讲到春秋
战国!我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忽然想到,按既定方针办。我请他的夫
人上台,从他口袋里掏出讲稿,耳语了几句。他恍然大悟,点头称是,
把讲稿念完,回到原来的座位。于是一场惊险才化险为夷,皆大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