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话头是这样讲的:“骑车顺风带老婆,给个县官也不做。” 这是年轻人的恣话。要是换了鄙人,一者,常有我老家那种用大铁锅 熬的格外香甜的地瓜黏粥解馋,再者,有像《小二黑结婚》那样的“ 山药蛋”派的作品解颐,那才真是给个县官也……究竟谁给呢? 我上中师的时候,有支流行的歌:《夸地瓜》。其词曰:“说呀 嘛说地瓜呀,道也嘛道地瓜呀,地瓜真是好呀嘛好庄稼。小伙子吃了, 干劲大呀,老太太吃了,不也嘛不粘牙!” 时值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同学们的伙食,多数情况是蒸地瓜干儿, 有鲜地瓜的时候是蒸鲜地瓜。听着这支歌,我曾小有腹诽:没有别的 粮食不说没有也就罢了,何必硬夸地瓜好?反正好孬都是吃不饱。从 那至今,四十个年头有余,其间曾无一次与闻这支歌。忆及曾有的腹 诽,早又感到负疚了。 凭心而论,许多人之得以度过那个特殊困难的岁月,应深感地瓜 的恩。那时,大家的口粮供应,就我的视野而言,好像都主要是地瓜 干儿,而且是从外地运来的。诚然是迫不得已。但反过来想想,这迫 不得已的办法,是主要供应地瓜干儿而不是别的粮食,何故?地瓜高 产。换言之,当人们面对非同一般的饥饿威胁,其他庄稼都不堪指望 的时候,是地瓜挺身而出,成为庄稼当中的英雄。应深感地瓜之恩者, 自然不光是当年的直接受惠者,还包括他们的后人。记着地瓜的恩情, 还有实用价值:预防和治疗头脑发热和浮夸吹牛之类的常见病。 我小的时候,我家乡的人们都管地瓜叫红薯,也有管叫山药的。 在有的年份,一场暴雨落下,多数的庄稼尚未结籽就涝死了,地瓜已 长得拳头般大。人们赶忙下地打捞。那些在水下泥里泡着的地瓜,有 的已经腐烂,有的看上去没烂却无论如何煮不熟。好在还有不烂的, 总归能得几顿饱饭吃。顺便说及,当时我曾问父亲:一样在水下泥里 泡着的地瓜,为什么有的烂了,有的不烂?父亲满怀惆怅,心不在焉 地说:有的烂有的不烂就是不一样,“世界上没有一样的事儿。”若 干年后,我对当初颇感失望的父亲的这个回答,有了令我吃惊的发现 与领悟,以为它也许竟与哲人所谓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的 名言,有着差不多相同的真理价值。可见,看似玄奥的哲学问题,不 仅渗透在普通生活的各个角落,而且也反映在普通人的普通话语中。 普通不等于肤浅,却可能掩盖深邃。 同救灾英雄的角色迥异,在丰收的年景里,地瓜又是人们“有够 没絮”的好饭食。就那时而言,我不能说地瓜比白面馒头还要受欢迎。 问题是一般的农家,地瓜可以一冬一春天天吃,白面馒头则是一年不 得吃几回。物以稀为贵。地瓜是人们不以为贵的好东西,有如我父亲 那句一样有着真理价值的话。前几年我回老家,一位堂叔对我说:“ 我是穷命呀,不吃好粮食,馒头吃得絮絮的,就觉着地瓜黏粥好喝, 多咱也喝不絮。”我笑,说道:“馒头就吃絮了,还是穷命吗?地瓜 黏粥好喝,说明地瓜是好粮食。我也是觉着地瓜黏粥好喝。” 农村合作化以前,我家年年都种半亩地左右的夏地瓜。一到冬春 两闲,一家人的早饭和晚饭,基本上就是地瓜粥。的确是“有够没絮” 。“有够”是说有饱;“没絮”是说不厌。尤其是冬日里晚上的地瓜 粥,由于时间从容,母亲总是多烧一把火的缘故,喝起来有种无以名 状的特殊风味的香甜。每晚每晚,我总喝得锅不下腰。喝饱就上炕, 上炕就躺倒。最喜有人来串门,最愿听大人们讲说古往今来的故事。 那样一种身与心双重满足的状态,大概只可用飘飘欲仙来形容了。听 着听着,困神造访,执拗而又温情脉脉地带我进入梦乡。我除了爱喝 地瓜黏粥外,还非常爱吃油炸的地瓜合子。如果说,也有什么活计令 孩提时的我兴趣盎然的话,那便是我们称之为“挛”的对于地瓜的复 收了。 迄今为止,地瓜至少有两项荣耀,很值得在众多庄稼中引为自豪。 其一,报载,在日本,地瓜被认为是第一抗癌食品。其二,以赵树理 为代表的一派作家,被称为“山药蛋”派————按词典的解释,山 药蛋是指土豆,但我宁愿按我家乡有些人的说法,将错就错地认为也 就是地瓜蛋派。山药蛋派的作品,除了赵树理的,我读得极少。赵树 理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小二黑结婚》。以“山药蛋”命名赵树理 一派作家,我以为两不辱没,且可谓神来之思。 有个话头是这样讲的:“骑车顺风带老婆,给个县官也不做。” 这是年轻人的恣话。要是换了鄙人,一者,常有我老家那种用大铁锅 熬的格外香甜的地瓜黏粥解馋,再者,有像《小二黑结婚》那样的“ 山药蛋”派的作品解颐,那才真是给个县官也……究竟谁给呢? 眼下,农贸市场的生地瓜已卖到一市斤一元五角钱了。我很替种 地瓜的农民高兴。愿地瓜在农民奔赴全面小康的征途上,再立新功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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