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异己，包容同族，包容所爱所恨所怨，包容一切自己暂时或
永远不能理解的，或许是人类今天更需要的，也是更缺乏的。看一看
新英格兰红叶，包容是多么好！
　　早期英国殖民者和后到的英伦移民群，或许为了表示对征服北美
大陆的自豪，或者为了慰藉对故土的眷念，在北美留下了许多英国的
老地名，比如曼彻斯特Manchester，比如新伦敦New　London，还有
新英格兰New　England。这实在是上帝他老人家对文明的一种强制分
配。我客居的美国康涅狄格州就地处新英格兰地区南端，
　　到新英格兰看什么呢？最好去看看秋天的枫叶。在康州看枫叶，
不但会上瘾，还会由色彩和气势引出许多有趣的想法来。
　　一进入10月中旬，就仿佛能听到新英格兰枫叶的飒飒细语。抬头
看，漫山遍野，它轻轻地不作一声地来了。先是淡妆，后是重彩，再
后风度尽显，着一身色彩，从北到南，盖地铺天地来了。看新英格兰
的枫叶，切不要急着一天之内看完了事，应学着慢慢地品，让无声的、
与色彩的对话在悠闲无意中慢慢地开局，渐渐地延伸，从容地升华。
　　看新英格兰枫叶，先要看“大”，即先看森林，再看树木。要看
“大”，必须登高，登高能看远，看远了就能看大。登高时看到的不
只是山峦丘陵的起伏，最冲击视线的是在宽广背景下色彩的混杂组合，
混混沌沌，好似看到了生命的原始状态，好似在突然之间领悟到了一
点什么。你会感到一种莫名的自由，一种从每日苦思冥想的原则、道
德规范、概念中解放出来的自由。不必去盘问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更无需求索所谓的深刻内涵。此刻，应该让脑子突然地冻结，让它留
出些许空白，装入一些色彩，装入一些纯情涌动，装入活泼泼的生命
原始因子。人活一世，最高享受莫过于让头脑暂时醉倒，获得片刻的
生命原始回归，变成一个不为概念、思辨所累的孩童。看枫叶，可以
让人回到原色的生活之中。没想到，人的生命原始回归原来真的可以
在顷刻之间发生，也可以在顷刻之间结束。
　　新英格兰枫叶的第二种看法，是看“中”。这时眼前是一片万紫
千红。再加一点点黄，新英格兰枫叶的基色就能比较真实地反映出来
了。黄、红、紫不必分主次，更不必去评判谁最美丽。它们披在不同
的树上，都是倾国佳丽，却相安无事，不争艳，不斗奇，仪态从容自
然。看新英格兰红叶，一定要在太阳的光芒下看。有了太阳光芒的照
射，红、黄、紫各种颜色才会鲜活亮丽起来，才会蓬然焕发出生命来。
红而不艳，红而不媚，红而不俗，这就是新英格兰的红叶。
　　在手心里看单片红叶，是第三种看法，这是看“小”。看单片红
叶，慢慢地看，细细地辨，同样可以看得入神，辨得入迷。2001年9
月9日，康州的《哈特福德信使报》在旅游版发了一幅在新英格兰北
部拍摄的单片红叶照片，占据了整个版面的三分之二。血红血红的叶
片让我感动，更让我目瞪口呆。这片红叶上千百条经纬分明的纹路真
比纽约市的交通图要复杂十倍，又齐整十倍，其中似乎蕴藏着生命的
原始密码。这篇摄影杰作的标题是“秋之神示”。两天之后纽约世界
贸易中心南、北摩天双子楼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我再回过头来看这幅
非同寻常的照片，再读这内涵深刻的标题，心中不觉一怔。那画面上
的血红色仿佛幻化成了滩滩鲜血。谁能预料，9月11日，灾难降临纽
约市。秋之神示真的显灵了！
　　单片地看红叶，能更多地看到差异和个性，如先天向阳的或先天
背阳的。还能看到它们作为一个群体的某些优秀品格：宁静低调、无
私奉献、不争艳不争宠，和对死亡的无所畏惧。我常常对我偏爱红叶
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内疚。红、黄、紫、兰、青、白种种颜色合在一
起，才给人带来一个多彩多姿的世界。红不比黑高贵，黑不比白低贱，
白不比任何其他颜色干净或纯洁。它们各有自己的个性，同时又是平
等的。美国人喜欢讲人际平等，无论职位多高或多低，大多以小名相
称。连我的学生也叫我小名，并以此为酷。当然这种平等只是称谓交
际的平等。可无论是黑人、西班牙裔人还是亚洲来的移民，若真能从
称谓、交际上得到一些安抚心境的平等感觉，不也很好吗？
　　我始终不相信，颜色不同、形状各异、大小参差不齐的枫叶真是
如此气度互相都“理解”了。能相信美国的白人会理解黑人？黑人会
理解白人？美国人能理解中国文化？想来是很难的。或许“包容”更
现实。包容异己，包容同族，包容所爱所恨所怨，包容一切自己暂时
或永远不能理解的，或许是人类今天更需要的，也是更缺乏的。看一
看新英格兰的红叶，包容是多么好！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席。一阵风雨，满街红叶飘舞。又一阵
风雨，万千红叶化作尘泥。再一阵风雨，我盼了一年的鲜活亮丽的红
叶已成乌有。红叶，悄然地走了。
　　远处山峦依然起伏如初，只是漫山遍野的红叶已荡然无存，树上
的乌鸦叫出几声咕咕的凄怆。几棵已被风雨剥得一丝不挂的枫树，根
根枝杈，傲然矗立。我从树根下捡起一片沾了泥尘的枯叶，是一片红
色的枫叶。我被它的突然出现深深地感动了：我知道它要单独地对我
说一声“明年再来。”
　　新英格兰红叶，等你明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