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说:“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 的人,虽不必是艺术家也能在行为上、语言上、思想上表现出这种幽 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他表现着心怀宽大,一 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因为小事而急躁怀恨。” 说到老舍,大家会自然地想到两个称谓:语言大师和幽默大师。 而这两者是不可分的。老舍的幽默在语言里,老舍的语言里有幽默。 老舍先生的一篇长篇小说叫《离婚》,《离婚》的主人公叫张大 哥,小说的开头这样写到: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 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在他的眼 中,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 这相当的人物都在哪里呢?张大哥的全身整个儿是显微镜兼天平。在 显微镜下发现了一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立刻就会在人海之中 找到一位男人,说话有点结巴,或是眼睛有点近视。在天平上,麻子 与近视眼恰好两相抵销,上等婚姻。近视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 姐当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镜,马上进行双方——假如有必要——交 换相片,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自然张大哥的天平不能就这么简单。年龄,长相,家道,性格, 八字,也都须细细测量过的;终身大事岂可马马虎虎!因此,亲友间 有不经张大哥为媒而结婚者,他只派张大嫂去道喜,他自己决不去参 观婚礼——看着伤心。这决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善意的觉得这样的结 婚,即使过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张大哥的天平上是没有半点将 就凑合的。” 老舍先生有一个短篇小说叫《一天》,《一天》讲主人公“我” 忙忙碌碌,一天都被别人侵占的这个过程。 “晚饭后,吃了两个梨,为是有助于消化,好早些动手写文章。 刚吃完梨,老牛同着新近结婚的夫人来了。 老牛的好处是天生的没心没肺。他能不管你多么忙,也不管你的 脸长到什么尺寸,他要是谈起来,便把时间观念完全忘掉。不过,今 天是和新妇同来,我想他决不会坐那么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处,恰巧和老牛一样,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我在八 点半的时候就看明白了:大概这二位是在我这里度蜜月。我的方法都 使尽了:看我的稿纸,打个假造的哈欠,造谣言说要去看朋友,叫老 田上钟弦,问他们什么时候安寝,顺手看看手表……老牛和牛夫人决 定赛开了谁是更没心没肺。十点了,两位连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一个很烦人的生活细节,被老舍写得意趣盎然。当事人很烦,可 读者读起来很有趣,觉得并不烦。 到了20世纪30年代,老舍的幽默发挥到一个极致。老舍自己认为 已经可以任意地写各种作品了。比如孩子长到七八岁时,在《换毛鸡》 中有这么一段儿: “黄绒团似的雏鸡很美,长齐了翎儿的鸡也很美;最不顺眼是正 在换毛时期的:秃头秃脑翻着几根硬翅,长腿,光屁股,赤裸不足而 讨厌有余。小孩也有这么个时期,虽英雄亦难例外。‘七岁八岁讨狗 嫌’,即其时也。因为贪长身量而细胳臂蜡腿,脸上起了些雀斑,门 牙根据地作‘凹’形,眉毛常往眼下飞,鼻纵纵着。相貌一天三变, 但大体上是以讨厌为原则。外表这样,灵魂也不落后。正是言语已够 应用的时候,一天到晚除了吃喝都是说,对什么也有主张,而且以扯 谎为荣。精力十足,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翻着跟头睡觉;自要醒着手 就得摸着,脚就得踢着,鞋要是不破了便老不放心。说话的时候得纵 鼻,听话的时候得挤眼,咳嗽一声得缩缩脖,骑在狗身上想起撒尿。 一天老饿。声音钻脑子,有时候故意的结巴。眼睛很尖,专找人家的 弱点:二嫂的大褂有个窟窿,三姨的耳后有点泥……都精细的观察, 而后当众报告,以完成讨厌的伟业。狡猾,有时也勇敢;残忍,无处 不讨厌。” 对于七八岁的一个讨厌的城市孩子的形象写得栩栩如生。 幽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质是自嘲。比如老舍在追忆1924年抵达 伦敦接受英国海关检查时,曾风趣地写到:“那时候,我的英文就很 好。我能把它说得不像英语,不像德语,细听才听得出———原来是 ‘华英官话’,那就是说,我很艺术地把几个英国字匀派在中国字里, 如鸡兔之同笼。英国人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也把英国人说得直眨 眼;他们说的他们明白,我说的我明白,也就很过得去了。” (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有“北大醉侠”之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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