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生并生活到将近十岁离开的旧屋,地处浙江慈溪桥头镇车头 村一个宅落里。我家屋子不是独立的,是一排长楼中的一户。在全村, 这间屋子最热闹,夜间经常坐满了人。 光源是八仙桌上和一个小油灯。黄豆般大小的火苗映着一个短发 女子的脸,她才二十出头,眸子安静,脸带羞涩,正在埋头书写。她, 就是我妈妈。 妈妈是全村惟一有文化的人,因此无论白天、夜晚,她都要给全 村乡亲读信、写信、记账、算账。 村民不管隐私不隐私的,一家有信全村听,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无 上的消遣。 读信写信,是在读写一座村庄。 妈妈快速地进入了村庄的内心。 其实远不止是这座村庄。读信、写信的另一端,大多是上海。上 海是由一批批闯荡者营造起来的,来自浙江农村的闯荡者又显得特别 重要。但是,多数闯荡者都没有出名,他们中的一小拨来自我们村庄, 平生只有我的妈妈在不断地书写着他们的名字。 终于,妈妈发现,外出的闯荡者也都不识字,收到乡间妻子来信 后还要请别人来读。这让她愕然了。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一对对夫妻间惟一的“传话者”,因此尽量把 妻子们的委婉心语细致表述,谁知,这种表述仍然不能直接抵达。对 方找到的读信者一定是男人,他们能传达这些哀怨村妇的隐隐心曲吗? 那么上海,浙江农村为了造就你这座城市所支付的情感代价,实 在太大了。 妈妈太熟悉上海,因此深知两端之间的不公平。 她知道不公平是永恒的,但她要做点事。 几年读信、写信的结果使她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义务在这些村 子间办识字班,在年轻人中扫除文盲。 东边一里路之外的桥头已有一所简陋的小学,但当时那里招生太 少,要收学费,一般农村青少年进不了。妈妈知道,要吸引大家来上 识字班,第一个条件是不收学费,第二个条件是上课时间要顺农活, 也就是要在大家收工以后或不出工的日子里上课。 这样办,她粗粗一算,来的人会很多,光她一个人来教,吃不消。 要找一个人来帮忙。 有文化,能教书,愿意尽义务,完全没有报酬,又必须是一个女 的,出来教书不影响家庭生计……终于,她想到了自己娘家———朱 家村,西边半里地之外的斯文富贵之地,只能从那里搬救兵了。 外公是地主,妈妈去朱家村找人有点不便,但妈妈一直缺少政治 意识,心想义务教人识字,这样的好事谁会反对呢? 找到的那个人,便是朱家村除外公之外的另一个“破产地主”朱 炳岱先生的年轻妻子。 朱炳岱被划为地主也是因为父辈的家声,到他自己已没有地产。 他的妻子身材娇小、美貌惊人,比妈妈小一岁,也是从新浦沿嫁过来 的,与小阿婆一样。姓王,叫王逸琴。 现在,妈妈抱着我,敲开了王逸琴家的门,没花多少力气双方就 说定了。王逸琴把妈妈送到她家东首的竹园边。妈妈上下打量了一下 这位美丽的少妇,问:“你这旗袍是上海做的吗?” “我没去过上海。这旗袍是在娘家新浦沿做的。”王逸琴说。 “新浦沿人穿旗袍吗?我婆家一个长辈亲戚说那里只有王尧辉的 家眷才穿。她还见过王尧辉本人。” 耳边传来轻轻的声音:“王尧辉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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