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嫁到这个村子时,穿的是旗袍。旗袍是在上海做的,很合身, 但对村里人来说,却是奇装异服。 结婚那天下轿,穿的是织锦缎旗袍,让村里人眼前一亮。但第二 天,村里人奇怪了,新娘子还是穿着旗袍,只不过换成阴丹士林的, 一色正蓝。更奇怪的是,她居然穿着这身旗袍拎着篮子到河边淘米洗 菜。 在妈妈看来,阴丹士林旗袍就是工作服。这身旗袍的颜色比村里 其他女人的服装都要单一,而且料子也极普通。 妈妈出门很少,但不管走到哪里,稍一回身,总能看到窗口、门 边星星点点注视的目光。她以为乡亲们对新人好奇,便红脸低头,快 步回家了,而不知道麻烦主要出在那身旗袍。 祖母也来自上海,当然看不出妈妈的旗袍有什么不对。直到有一 天,祖父的堂弟余孝宏先生对妈妈说了一句话,才传达出了一个村庄 对一种服装的嘀咕。 孝宏爷爷说:“这里的女人都是穿老布裤干活的。你这身又不过 节又不做客,太齐整。” 在我们乡下,“齐整”这个词,含有漂亮的意思。 妈妈点点头便回家禀告祖母。祖母一听就来气:“就他管得宽! 把他老婆都管成了痴子!” “痴子”也就是疯子,是指孝宏爷爷的前妻,祖母的妯娌,一直 蛰居在我家西边邻屋的楼上。前妻疯了,孝宏爷爷又续娶了一位,那 就是至今健在的我的小阿婆了。小阿婆只比我妈妈大三岁,却长了一 辈,她干练爽利,丰腴白净,是村子里的“言论领袖”。小阿婆是从 北边的新浦沿嫁过来的,那里靠着海,有渔业、盐业、航运业,比我 们村开化。据说小阿婆还见过在整个浙北、浙东都鼎鼎有名的强势士 绅王尧辉先生。王尧辉的强势,在于他有效地掌控了三北地区的盐业, 这可是身价无限的土皇帝,早被此间村民神化了,小阿婆居然见过! 光凭这一点,就使她在村民中的地位不凡。 小阿婆告诉乡亲:“连王尧辉家的佣人也吃得起馄饨。”然后她 细细讲述馄饨是什么。非常薄的面粉皮子,包住了一点点最新鲜的肉 馅儿,水一煮,薄皮子像云一样飘起来了。乡亲们一听,心也飘起来 了。 孝宏爷爷把这么一个见过世面的小阿婆娶到了家里,实在让村里 人佩服不已。他总是坐在村头草垛边的石墩上,晒着太阳,调笑着每 一个走过的人。但是,别人不敢反过来调笑他,一是因为他辈分高, 二是因为他家里有这样一位妻子。连妻子都能随口说说王尧辉了,那 丈夫如何了得,天下还有什么事不在他的眼皮底下? 但是,正是这位孝宏爷爷,不能接受我妈妈的旗袍。难道,连见 多识广的小阿婆也没穿过旗袍?王尧辉家如此豪门,女眷如云花团锦 簇,小阿婆没穿过总也见过吧? 妈妈问祖母,祖母想了想,说:“她当然见过,却真没见她穿过。 新浦沿再怎么,也不能和上海比。” 妈妈后来改穿了长裤的第三天,孝宏爷爷又在草垛边的石墩上把 她叫住了,说:“你这长裤也不对,太瘦,这里的裤子要宽大。也不 能长到脚背,只能到膝盖下面。” 这次妈妈不理了,仍然穿着长到脚背的瘦长裤,过几天又轮换成 旗袍。后来自己缝了一条裤子,宽大了一点,但还是长到脚背。 乡亲们天天晚上聚到我家来,看妈妈读信、写信,时间一长,也 都习惯了她的旗袍和瘦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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