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拥挤,还有个原因,就是当时村里很少有人家舍得点一盏油 灯。除了这间屋子,全村早已沉入黑暗的大海,深不可测。 有月光的夜晚,孩子们会离开这间屋子到外面去玩。夜间的船坞、 树杈、坟堆、桥基、蟹棚、芦荡、苜蓿地、河埠头、风水墩都充满了 影影绰绰的鬼气,这对小孩子来说太具有吸引力了,一种裹卷着巨大 恐怖的吸引。 我应该感谢这些夜晚。一个开始曾被小伙伴们称为“上海人家” 的孩子,趁妈妈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忙碌,趁祖母在给这黑压压的人群 烧水沏茶,便大胆地向着巨大的恐怖走去。很快我成了小伙伴中胆子 最大的人之一,夜间去钻吴山的小山洞,去闯庙边的乱坟堆,都是我 带的头。 直到今天才真的明白,这种无所畏惧的“幼功”对我一生多么重 要。当时妈妈并不清楚我在夜间到过一些什么地方,但有很多迹象告 诉她,她的这个幼小的儿子对什么也不胆怯。 我一直记得一个堪称美丽的场景。那是我六岁之前的某一天,吃 晚饭时发现妈妈不在,祖母说,到上林湖山岙里边的表外公家里去了, 表外公一定会留她吃晚饭。祖母一边对我说,一边又向那些陆续到我 家聚集的乡亲们解释,乡亲们也都回去了。这使我突然感到寂寞,搁 下饭碗就到外面去玩。到了外面,我的腿不由自主地向大山走去,为 的是迎妈妈。 从我家到表外公家,需要翻过两座大山,第一座就是吴石岭,第 二座叫大庙岭,妈妈曾经带着我翻过。 那天晚上我就一个人去翻山了,只觉得妈妈很快就会迎面而来, 见到我一阵惊喜。我的心里,就贪图这一阵惊喜。我知道这山里有野 兽,却觉得野兽没灯,一定已经睡了,只要放轻脚步,不会惊醒它们。 翻完了吴石岭还不见妈妈,我就开始翻越更高的大庙岭。大庙岭 已无大庙,山顶却有一个供人歇脚的小凉亭,当时正住着一家乞丐。 他们在月光下看到这么小的一个男孩子居然独自在走山路,非常惊奇, 那位女乞丐关心地问我:“要不要坐一会儿?”我向他们摇摇手。 走过山顶凉亭后便是下山路,走了很久我开始担心起来:下山后 怎么找到表外公家呢?想来只能在山脚的路口等。正犹豫,听到了极 轻的脚步声,我抬头一看,正是妈妈。 现在回想,妈妈当时才二十多岁,单身一人在夜间翻山越岭也真 大胆,但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见到我居然丝毫没有产生其他母亲都会有 的担忧。 真是“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 只有一件事我变得比其他小朋友都胆小,那就是西屋楼上的疯女 人突然因病去世后,几乎所有的小朋友都上楼去看摆了满地的麦秆编 织的小动物,只有我不敢上楼。为什么?说不清。 妈妈胆大,但不泼辣,反而常常害羞,说话也不响亮。只不过, 她轻声答应的事常常连泼辣的人也会迟疑。 一天,村长找来了,说村里要办“生产互助组”,缺会计,也只 能请妈妈当。妈妈每天为大家写信、读信,已经那么忙,但还是毫不 犹豫地答应了。从此,每天夜间先记劳动工分,再写信、读信。这个 房间更拥挤了,我们全家熬夜的时间也更长了。 当然,连记工分也没有报酬,因为我家属于“非农业人口”,进 不了村里的分配系列。妈妈不止一次地说:“身子轻的采桑,手劲大 的搬磨,识水性的过河……我识字,这些事本分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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