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前的往事,都不能告诉叔叔,我现在只老实地跟在他后 边走。 叔叔一手把我揽在他身边,要我与他并排,他走在外边,保护着 我。 这样一来,我就贴近了花圃边的铁栏杆。我边走边把手捋在上面, 滑滑凉凉的,很舒服。 叔叔一见,立即阻止,说那栏杆脏。 我说:“很干净啊,连灰尘都没有。” 叔叔停步,好像要正式批评我,或要给我讲一段他自认为很重要 的话。果然他说:“我说脏,是指细菌、病毒,不是乡下的泥巴、灰 尘。乡下的那种脏不叫脏,上海这种看不见的脏,才真正叫脏。那么 多人,你摸一把,我摸一把,看上去光光滑滑,实际上什么都留下了, 才叫脏。” 他在给我讲卫生知识吗?是,又不是。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稍稍 有点亢奋。 他当然不相信我这么个孩子能够完全领悟。但他不知道,对一个 孩子来说,领悟不多,记忆很好,而且特别能记住那些不大能领悟的 部分,然后用很长的日子,去慢慢反刍。 全家搬到上海后,叔叔来得多了。从蚌埠到上海,毕竟比到乡下 方便。 我们刚住下三个月,他又来了。三个月前他与爸爸商量,这么多 人到上海过日子,开销大得多,能不能让他每个月补贴一部分。爸爸 说:“算过了,大致平衡,不够时再问你要。” 叔叔说:“小哥你这就不对了。妈在,我也是儿子。再说,我还 独身,经济宽裕。” 爸爸笑了:“正因为你独身,要多存一点钱准备结婚。 这次他来,是要看看三个月来的家庭生计,寻找他可以补贴的理 由。 我放学回家,看到他正在和爸爸聊天,祖母和妈妈在准备饭菜。 我高兴地叫他一声,他立即异样地看着我,问我一些问题,我一一回 答,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看我。 吃饭了,他终于说出了原因。 “小孩就是小孩,才来三个月,秋雨的上海话已经讲得非常标准, 我从他进门叫我一声就听出来了。”他说。 我当时,对祖母和妈妈还是讲余姚话,但一见不会讲余姚话的爸 爸和叔叔,已经不由自主地讲上海话了。 “真可惜,一转眼,我以前熟悉的侄子不见了。”他说。 “但他的上海话还是有点生。”爸爸说。 “倒是生一点好,”叔叔说,“千万不能太熟。” 他这句话有点奇怪,全桌都停住了筷子,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叔叔也不看大家,说了下去:“北京话熟了就油,蚌埠话熟了就 土,上海话熟了就俗。”说着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个“俗”字, 因为在上海话的发音里,这个字与“熟”字差不多。 “怎么叫熟?是说得快吗?”我好奇地问。 “不是快,是模糊。”叔叔说,“生的时候,口齿清楚,一熟, 呜里呜噜。就像煮面条,熟透了,变成了烂糊面。” 大家都笑了。上海里弄里听到的,很多确实是烂糊面。 爸爸问我:“听阿坚说,你不大和同学们一起玩。” “阿坚是谁?”叔叔问爸爸。 “是我单位的同事,也是朋友,他儿子与秋雨在一个年级。”爸 爸说。 “为什么不和同学们一起玩?”叔叔又问。 我说:“圈子不一样。我参加了美术小组,一有空就到外面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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