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最高兴的,是我的作文获得全市大奖。他要我多买几本获奖 作文集寄去,好送给单位同事。不久,他又来上海了。 爸爸也高兴,但读完我的那篇作文他沉默了。为什么来了上海好 几年,写来写去还是乡下的事呢? 他倒不完全是怪我。连评审委员们也这么喜欢乡下,这是什么缘 故? 当年,妈妈和祖母把家乡住“熟”了,这是她们原来没有想到的。 她们并不期待爸爸哪一天把她们带回上海,于是也让我拾捡到一个纯 粹的家乡,一个只属于乡下孩子的透彻童年。 能把我妈妈和祖母深深吸引住的,除了家乡原本拥有的一切,还 有一些每天都在发生的新鲜事端。原本最沉闷的小村庄突然变得一点 儿也不沉闷,祖母便把一把竹椅子从家里搬到堂前檐下,笑眯眯地梳 着头,看着,听着,问着,笑着。等到吃饭时,她就慢慢讲给妈妈听。 例如乡间盛传,要查一查“恶婆婆”了。 “恶婆婆”的恶名,其实在乡村间人所共知,但很难在家家户户 的饭桌上谈起,因为家家都有婆婆和媳妇,怕彼此敏感,怕互相影射。 真正的“恶婆婆”并不多,但在眉眼举止间带有“恶婆婆”印迹的妇 女,在浙东农村并不少见。结果,家家饭桌突然变得沉寂了,沉寂中 有眼角的窥探、咳嗽的多义,连盘盏的摆放和挪移都显得暧昧起来。 终于有一天,首先是婆婆,当然是婆婆,用愤怒和鄙夷的口气, 谈论起了另村几个已经处于众目睽睽中的“恶婆婆”。 几个月过去,终于有一天通知召开妇女会。本来安排的是小会, 没想到每次都满窗满门地挤成了群众大会。有一些中年妇女和老年妇 女在阵阵追问中低下头来,女学生们宣布妇女会的决定,明天该由她 们蹲在路边拔草了。 几个恶婆婆板着脸孔去拔草,平时天天如惊弓之鸟的小媳妇不知 该怎么办。她们不相信一场短暂的露天惩罚能改变千百年来的屋里规 矩,便不再理会妇女会的事先劝阻,壮着胆子要去替婆婆代劳。说来 说去群情激愤,直到小媳妇扑通一声跪倒在青年学生面前,低喊一声: “你们走吧,她是我婆婆!” 这种事情,使得有些婆婆幡然改悟,也使得另一些婆婆与儿媳妇 更加水火不容。让后一种婆婆大吃一惊的是,儿媳妇居然提出要离婚, 不是夫家休她而是她休夫家!乡政府居然快速地批准了。 我家邻村的一个离了婚的年轻妇女按照乡政府的裁断还分到了部 分财产,那天正准备雇船回娘家,恶婆婆恼羞成怒,安排了几个无赖 子搬着石块要砸船。 村长闻讯后前来阻止,但他是个瘸腿的复员军人,动作不快又缺 少威慑,恶婆婆立即指挥无赖子们转移到船的另一头。那头岸边站着 一群老太太,她估计一定会站在自己一边。谁料想这群老太太的核心 人物是我祖母,她完全不理会那个恶婆婆,只把眼睛盯着那几个无赖 子,喝一声:“你们敢!” 无赖子们打量了她身边其他老太太们的脸色,便都伸了一下舌头 把手上的石头扔在脚下。这时村长一瘸一瘸走到祖母跟前,说:“到 底是上海老太,有见识,有威仪!” 真正离婚的小媳妇不多,多数都有了孩子,还是在婆家过日子。 但她们可以出门成群结队地一起玩耍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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