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叔叔回上海了。祖母通知姨妈过来,当面谈谈。 叔叔感谢姨妈的一片好心,却说:“我不能让我妈去面对一个满 口英语的老太太,而且,我们家信仰的是佛教。” 姨妈说:“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你们自己。现在我已经很少见到 那么有气质的女人了。” 叔叔说,他相信那人很有气质,但与自己不配。顺便开了一句玩 笑:“法租界,有点怕人。” 姨妈说:“其实法租界比英、美的公共租界讲秩序,走出来的人 也登样。”她讲起了老话。她自己,也住在原来的法租界。 叔叔笑着问我:“这你听不懂了吧?”然后把脸转向姨妈,说: “法租界确实不错,不单讲秩序,还讲情调,这是英、美公共租界比 不上的了。但是,我们中国人能够学到一点西方的秩序已经不错了, 那情调哪能学得过来?硬学,就假了,有点装腔作势。所以法租界出 来的中国人总有点奇怪,除了大姐你。” 这下姨妈笑了:“你是老上海,什么也瞒不过你。但那个女人,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叔叔说:“不管怎么说,要我每年来往于淮河灾区和上海法租界 之间,反差实在太大。” 姨妈说:“不能调回上海吗?” 叔叔说:“还没有下这个决心。” 姨妈说:“等你下了决心,上海的好女人都嫁光了!” 叔叔说:“那就再下决心调走。” 姨妈给叔叔做媒的事没有成功,但她为这事一趟趟来,倒让祖母、 爸爸、妈妈想起了她自己的婚事。 妈妈对爸爸说:“你弟弟的事我出面谈;我姐姐的事,要你出面 谈了。” 祖母觉得对。 爸爸约来大舅和二舅,了解了姨妈的一些情况。 “三年自然灾害”使姨妈不再端大户人家的架子了,甚至也不隐 瞒自己在菜场做营业员的事实了。在那饥饿的年月,她经常会急急地 通知各家亲戚:“后天有一批小带鱼到货,要一早就去排队!”或者 是:“明天菜场关门前有一些豆制品要处理,不要错过!”但每次亲 戚们赶去,总是人山人海,她也毫无办法。 心态松下来了,但她依然漂亮,因此下班后还是会对着镜子打扮 一下,与益胜哥一起到复兴公园散步。她坚持叫那个公园的老名:法 国公园。 益胜哥上学时,她一个人去。 往日法租界的全部豪华,都退缩到了复兴公园铺满青苔的小径间。 小径边有精致的洗手座,安琪儿的雕塑敛着翅膀。姨妈这人坚强,并 不多愁善感,她天天在那里散步,只是为了享受一种舒适的气息。 当时,这样的散步者实在不少,每人背后都藏着一部历史。他们 都是礼仪中人,在小径间相逢,虽素昧平生也会点头示意,却不会有 太多的询问。怕自己背后的历史吓着别人,还是怕别人背后的历史吓 着自己? 所以,在当时的复兴公园,多的是眼光,少的是声音。这种安静 气氛,引来了更多冀求安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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