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吴宫旅馆门口就笑了,上海旧书店就在边上。当年叔叔在这 里买过《祭侄帖》,外公在这里卖过《苏东坡集》。斜对面,正是外 公第一次请我吃饭的鸿运楼。 叔叔先把我带进一个房间,是他这几天的住所。他让我坐下,然 后很认真地与我商谈一件事。 他先问:“你每个月向家里要多少钱?” “五元。”我说。 “怎么这样少?伙食费呢?”他问。 “伙食费有助学金。五元只是零用。”我说。 他说:“从下个月开始,你不要问家里要钱了,我给,但要对爸 爸、妈妈说是助学金增加了。你每月初都到这里找我的同事领钱,我 已关照过他们。另外,你还要留心家里在什么地方缺了钱,算一算数 字,一起领,交给爸爸、妈妈时只说是你的稿费。全家已经那么拮据, 他们还是不让我补贴,真没有办法。” 我知道家里的困难,同意找个借口,不拿家里的钱了,但觉得“ 稿费”的说法太离谱。爸爸知道,那篇得奖作文的稿费是二元钱。 叔叔说:“反正你得过奖,有理由说稿费,他们也不会去查。” 于是,我在隔壁房间认识了叔叔的两个同事。下个月,我从他们 那里领了十元钱,五元留给自己,五元试着冒充稿费,交给爸爸、妈 妈。 爸爸没有怀疑,只是说:“稿费买书,这要成为规矩。”立即把 钱还给了我。 祖母则在一旁说:“还在读书就挣钱了,真可怜。这钱大人不能 要。” 我只得把这五元钱送回吴宫旅馆。叔叔的那两位同事说:“留着 吧,当下个月的零用钱。” 其实,我当时所谓零用,也就是买书,好在书店就在隔壁。 叔叔的那两位同事还与我聊了一会儿天。他们很羡慕叔叔,说他 技术出众,又一表人才,永远是女孩和媒人关注的焦点,但他总是推 托说,在上海已有对象。有几个媒人还托他们,在上海查访一下他的 女朋友,如果不怎么样,她们要想法换下来。 他们问我:“你叔叔在上海有没有对象?” 我想说没有,但又觉得叔叔这样推托可能有什么考虑,便改口说: “不知道。” 风风火火要给叔叔做媒的,是姨妈。 “再好不过的了。”她对祖母说,“当年要排法租界里最体面的 人家,十个指头伸出来,这家一定在里面。全家会英文,基督徒,这 最小的女儿比志士小六岁,正好,人也本分……” 祖母说:“这样的好人家,看得上我家志士吗?” 姨妈说:“看上了!那天志士带我们那么多人坐轮船夜游浦江, 我放了消息过去,她妈、她姐和她本人也都买票上了船,一来一回看 了三个钟头,结论是可以交往!” 祖母喜欢与姨妈讲话,只是总觉得她讲话喜欢加油加醋,要打折 扣。但叔叔年纪确实也不小了,祖母要我写一封信到蚌埠,提几句姨 妈所说的事,希望他什么时候有空来见个面。 给叔叔写这样的信我下笔有点为难,好在算是转述祖母的旨意。 叔叔没有很快回上海。姨妈来催问过好几次,每次都抱怨:皇帝 不急,急煞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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