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故事的纯粹和透彻是爸爸不能想象的,他只能把心中的疑问 说给叔叔听,叔叔只是淡淡地说:“来一下上海也可以,以后不知会 到哪里去。” 爸爸对叔叔的这种口气,总是不太理解。 我到后来才明白,他们之间的这类差异,问题主要出在叔叔身上。 叔叔由于自己对上海的脱离,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淡我们全家对上 海的进入。这种心态,已经明显地有失公正。对此,他自己其实也感 觉到了,却一时无法点破,成了隐隐的一块心病。 以我为例,他已看到,上海这座城市以一种多年沉积的文教力量, 对一个乡下孩子进行了全方位的塑造。如果说他觉得那些功课在小城 市里也能完成,那么在一个人的整体文化素养上就不是这样了。他每 次来上海,总会很饥渴地先看一些外国电影,却发现我几乎已经和同 学们一起看过全部当时被允许放映的苏联电影、意大利电影、美国电 影和法国电影,可以很知心地与他讨论银幕上的《白夜》、《白痴》、 《上尉的女儿》、《奥赛罗》、《第十二夜》、《偷自行车的人》、 《百万英镑》、《天堂里的笑声》、《红舞鞋》……这只有在上海才 有可能。他很清楚,谈论这些作品和它们的背景、作者,也可以在各 地大学的课堂里,但最适合的地方还是在上海的落叶梧桐、斑驳洋楼 间。 本来,安徽的一切是他的彼岸,但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彼岸已渐 渐失望。结果,反而是上海成了他的彼岸。他不想承认自己当初“从 旧世界突围”的青春激情已经蜕变,只叹息自己落脚的环境不太干净。 好几次来上海,他都要我为他抄写几封寄给北京领导机关的投诉 信。不是为自己的事,而是为安徽隐瞒下来的巨大灾情。他说,老百 姓太苦了,北京却不知道。凡是安徽写给中央办公厅的信都被截留和 侦察,因此他只得到上海投寄,又只得让我抄写。我在抄写中看到了 另一个叔叔,与平日温和谈吐的叔叔完全不同。 祖母知道我在为叔叔抄信,会问起信中的内容。我说了一些,祖 母就叹气了。叹完天灾之重、人祸之深,便再叹一声:“他不会在安 徽成家了!” 当时爸爸、妈妈也在一旁,爸爸就对妈妈说:“他成家的事,你 明天随意地问问他,我和妈不方便。” 那几天叔叔在上海,住在福州路、浙江路口的吴宫旅馆,他单位 驻上海办事处的所在地。第二天下午他回家,祖母到厨房做菜去了, 妈妈就当着我的面与他谈起了成家的事:“你给单位领导说说,以后 就在驻上海办事处工作吧,也好在上海成了家。上海人多,选对象方 便。” 叔叔说:“嫂嫂,我比过,我们那里,环境不好,人倒贤惠;上 海相反,环境不错,人吃不消。”他说的“人”,当然是指女性。 妈妈说:“那里有看上的吗?”叔叔看了我一眼说:“反正侄子 也大了,我做叔叔的不用避他。有不少人给我介绍社会上的,其中有 一个演员特别主动,但我想过,不合适……” “其实上海有很多好女人,好像更适合你。”妈妈说。 “再说吧。”叔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朝我挥一下手,要我跟着他去吴宫旅馆,去认识他们 单位的两个人。 “今后家里有事可以请他们帮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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