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段时间,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网络成瘾戒治中心站在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人们对这里的态度形成了割裂的舆论场。在网上,众多网友认为这里是“集中营”,杨永信是使用“电击”疗法“治疗”网瘾的“恶魔”;然而,一些正在“治疗”和已经“治愈”的“盟友”家长则是最大的“挺杨派”,他们认为这里是“幸福家园”,杨永信是挽救网瘾少年的“救星”。8月18日下午,大众网记者走进“神秘”的网戒中心,亲身体验低频脉冲的“电疗”,并对话杨永信,零距离还原网戒中心现实情况。
本调查分为【实地探访】【体验“电疗”揭秘“十三室”(视频)】【对话杨永信】【采访手记】四个部分,您可直接点击上述小标题进行相关阅读。
大众网记者 马俊骥
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内的指示牌。大众网记者 马俊骥 摄
两道大门严密“把守”
8月18日上午,大众网记者以咨询考察的家长身份来到了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与门诊楼紧挨着的,就是网络成瘾戒治中心所在的住院楼,楼后面的小院是进入网戒中心的必经之路。
在小院的门口,几名身穿便服的男子坐在阴凉处。见记者观望,其中一人询问来意,得知是来咨询考察的家长,该男子称,目前床位已经住满了,不接受新人,估计到9月份才能有空床。大众网记者又绕到小院的另一侧门,在这里,同样有几名便装男子坐在必经的过道里,其中一人告诉记者,网戒中心已经住满了,让记者留下联系方式,“有了空位让他们通知你。”
大众网记者以要上楼预约为由穿过小院,进入了网戒中心所在的二楼。在二楼楼道口,一道上锁的门将外人隔绝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一道金属防盗门。
事实上,在当天下午获准进入这层楼时,大众网记者才得知,这两道门之间,还有家长“把守”,而且两道门不会同时开启,进入第一道门后,只有经过核验身份后,才会打开第二道门放行。没有院方人士的带领,外人想要随意进入几乎不可能,里面的人想要出来,也是难上加难。
网戒中心病房所在二楼的走廊,看上去整洁明亮,与一般医院的住院部无异。大众网记者 马俊骥 摄
网戒中心的病房内,生活物品的整理接近军事化标准。大众网记者 马俊骥 摄
准军事化管理
8月18日下午,大众网记者在院方人士的陪同下,获准进入这层楼采访。院方人士介绍说,门口严密的“把守”是为安全负责。因为有的孩子刚进入网戒中心时,甚至会用跳楼、自残等方式“逃跑”。大众网记者看到,在通往楼上的楼梯之间,都缠上了防护网,防止出现坠落等危险。
网戒中心所在的二楼,与一般医院的住院部无异,明亮整洁,墙上贴着科普展板和中心活动的照片。走廊两头,有厕所、浴室等设施和鱼缸、绿植等陈设。走廊两侧的病房里,生活用品的整理可以达到军事化标准。病床上的白色床单铺得平平整整,一丝褶皱也没有,白色的被子叠成豆腐块放在床头。水桶、小凳统一放在床下。毛巾统一挂在床头柜一侧的粘钩上。床头柜上几乎没有杂物,只有统一放在右上角的水杯和一张塑封的“健康教育处方”,上面写着床号、姓名、年龄等个人信息和饮食指导、服用的药物、可能出现的不适症状和注意事项等。
一名16岁男“盟友”的“健康教育处方”,对服药情况、不良反应和注意事项等进行了说明。大众网记者 马俊骥 摄
不同年龄的“盟友”
大众网记者看到,在一名诊断为“IAD”的16岁男孩的“健康教育处方”中,注明他服用的药物有丁螺环酮、茴拉西坦、帕罗西汀三种,医护人员介绍说,这些药物分别用于缓解焦虑情绪、帮助改善记忆、帮助改善或活跃情绪。医护人员介绍说,IAD指的是网络成瘾综合征,“健康教育处方”中特意使用英文缩写,是防止孩子们讨论“病情”隐私,对心理造成不良影响。
这里的“病人”被称为“盟友”。从病床床头的信息卡中,大众网记者看到,很多“盟友”都是十几岁的未成年人。据院方人士介绍,现在有100多名“盟友”在此接受戒治,他们不全是未成年人,从十二三岁到近40岁的都有。每张病床床尾都靠墙放着一个可折叠陪护椅,展开后,就变成了一张一人宽的小床。医护人员说,其实病床是给陪护的家长睡的,“盟友”睡的则是这张陪护床。网戒中心要求,每个“盟友”都要有家人24小时陪护,把相对宽敞舒适的病床给陪护的家人,是要让“盟友”懂得孝顺感恩。
在一些未成年“盟友”的床边,可以看到英语语法、初中教材、字典、《三字经》、《弟子规》等书籍。医护人员说,这些书是“盟友”自学的,家长中有的人是老师,也会给“盟友”上课。
杨永信介绍说,在收治的“盟友”中,不全是因为网瘾而进入网戒中心,有的是因为酒瘾、赌瘾,甚至有的沾染上了毒品。
心理点评课
大众网记者采访时,二楼的病房区域一个“盟友”也没有。医护人员介绍说,“盟友”现在正在上心理点评课。
在网戒中心,会给“盟友”安排心理点评课、辩论赛、团队拓展活动、爱心服务等活动,其中,心理点评课被杨永信和家长视为“改造盟友”的核心和关键。在媒体报道和网戒中心的宣传展板上,不少“盟友”和家长在心理点评课上受到触动、泪流满面,有的“盟友”显示出幡然悔悟的样子,向家长或杨永信跪倒感谢。
在杨永信的带领下,大众网记者沿着缠着防护网的楼梯走上三楼,进入了一间大会议室。会议室里,100多名身穿绿色迷彩服的“盟友”和身穿便装的家长分成两拨儿,相对而坐。两个群体中间空出一片,是分享点评的地方。大众网记者和杨永信等一众人一进门,随着一声“起立”,“盟友”和家长齐刷刷站起,“盟友”大声喊出“重塑自我,打造完美”,声音雄壮。坐下后,这些“盟友”也保持着挺拔的军人坐姿。
大众网记者看到,“盟友”看上去年龄不一,以男性居多,其中很多人脸上还带着稚气,每个人面前都摆着笔记本。
大众网记者随手翻看了一个小“盟友”面前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工工整整记录着来到网戒中心后的日记和感想,厚厚的笔记本已经写了一大半,其中“父母”“杨叔”这样的字眼频繁出现,表示悔恨、改变的语句出现多次。
这个小“盟友”告诉大众网记者,他今年14岁。他的左手小臂内侧,一个扑克牌大小的六角星文身分外扎眼。
网戒中心中颇显神秘的“十三室”。大众网记者 马俊骥 摄
“挺杨”的“盟友”
大众网记者发现,众多网友组成了“倒杨派”,认为杨永信是“恶魔”,被送来的孩子是受害者,家长被蒙骗。同时,如果按照上述说法而应是“受害者”的很多家长和孩子,却是杨永信的坚定支持者。于是,这些“挺杨”的家长也在网上受到了攻击,被认为是遭到洗脑、太愚昧。
网戒中心的医护人员介绍说,“盟友”的家长中有很多是老师、公务员、成功商人、知识分子,网友对于家长“愚昧”的批评很难成立,“有个家长是心理学硕士,他都把孩子送到这里来了。”
8月18日下午的采访中,杨永信找来5位“盟友”和家人,这些人已经出院了,是利用暑假和闲暇时间回来参与“盟友”分享活动的。对于目前网上对网戒中心和杨永信的攻击,他们当中有几位家长义愤填膺,几度哽咽落泪。
蓬莱栾先生的儿子小晨(化名)今年15岁半。栾先生是一名初中教师,以前对孩子简单粗暴,小晨后来迷恋网络游戏,家人将他“骗”到了网戒中心。小晨形容说,“在车上,爸爸带着6个人按不住我”,他已经做好了来这儿挨打的准备,结果发现这里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很明亮阳光,自己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如今他已经回归校园了。
另一位前来分享的小辉(化名),父母在他很小时就离婚了,爸爸酗酒家暴给他留下了阴影。小辉从三年级开始自闭、打架,后来迷上了网络游戏,常常一连五六天不出门,小辉妈妈甚至曾用绝食自杀的方式感化小辉,结果绝食近5天,小辉回家后却根本没有感觉,最后还是邻居把她送到了医院。在网戒中心呆了7个月,小辉发生了改变,今年中考考了全临沂市200多名的好成绩。
大众网记者体验低频脉冲疗法,手指处于不自主收缩的状态。
“倒杨”的网友
在2009年之前,网戒中心使用的是“电休克治疗”,在被叫停后,目前使用的是“低频脉冲治疗”。(了解“低频脉冲治疗”,可点击阅读《体验“电疗”揭秘“十三室”》)正是2009年的这种“电休克治疗”引起了极大的质疑,多家媒体质疑这是对青少年的身心虐待。与现在网戒中心中“盟友”态度截然相反的,便是另外一个“倒杨”的群体。
据媒体报道,一些2009年在网戒中心接受过“电疗”的“盟友”,称那段经历是“噩梦”,那个进行“电疗”的“十三室”也成为恐怖的代名词。有当年被治疗的“盟友”回忆说,在接受“电击”的时候,像有无数个针孔扎了进去,每一个细胞都在疼。在接受“电击”的时候,有人按住自己的手脚,有人捂住自己的嘴巴,所有被“电击”过的“盟友”,出来的时候都是精神恍惚。
对此,杨永信说,网上“盟友”对他的指责是个别少数,而且不可采信。“医生不是神,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杨永信说,“父母对孩子掏心掏肺,孩子尚且不领情,难保对我有所误解。”杨永信说,有的孩子来网戒中心前,撒谎欺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由于孩子心智不同,出院后难免有人说话不客观,“为什么只相信个别说‘不好’的人?”(了解杨永信的看法,点击阅读《对话杨永信》)
大众网记者从公开的报道中发现,今年4月,临沂市科技局在网戒中心召开了由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承担的科研课题“网瘾戒治综合干预(教育)模式的研究”科技成果鉴定会。鉴定委员会得出的结论是:科研成果综合技术填补国内空白,在国际上具有显著创新性,居国际先进水平,建议进一步扩大推广应用的范围。
网戒中心“十三室”里使用的低频脉冲治疗仪。大众网记者 马俊骥 摄
家长委员会
杨永信说,在戒治中心,一个特殊的群体发挥着重要作用,就是10位家长代表组成的“家长委员会”,他们协助“盟友”戒治工作,对家长进行管理。杨永信认为,在戒治中心,要改变的不仅仅是“盟友”,还有家长。“盟友”戒治的过程中,家长同样要反思以往的教育和沟通方法。在戒治中心,是“孩子管孩子、家长管家长、医疗管医疗、护理管护理”四位一体的管理方法。
杨永信说,媒体报道中所说的戒治中心“画圈”罚款的规定,就是家长委员会形成的,跟戒治中心没有关系。“盟友”若违反戒治中心的规定,就会被“画圈”,每个圈罚款10元,钱被家委会用来给戒治中心添置一些基础的设施和用品。
一位孩子已经出院的家长给出了更详细的解释,他说“画圈”的罚款被家委会用来添置了大家用的笔记本、稿纸等用品。
病根在哪里
网络问答平台“知乎”上,认证为“浙江大学心理学博士”的网友“动机在杭州”说,杨永信的治疗网瘾的系统,应该看作是一个通过身体惩罚、精神洗脑、树立权威来向家长贩卖虚假希望的邪教组织。他还说,在一些家长看来,明明是“我的孩子”出了问题,为什么要把“我”也概括到问题里?他们一方面很着急,另一方面却不愿意承认他们对问题也负有某些责任,甚至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们是家庭里的权力成员,他们也愿意把问题定义在孩子身上。
有观点认为,“电击”治疗网瘾借鉴了“电刺激厌恶治疗”的原理,在被治疗者的过度上网行为与电刺激之间建立起条件反射。
山东常春藤律师事务所主任董宪鸿律师认为,网戒中心限制孩子的人身自由是否违法,不能简单地进行判定,要看限制人身自由的程度。
采取剥夺人身自由强制措施的,必须有相关的法律依据,对于18岁以下的孩子,监护人对其有教育、抚养的义务,教育就包括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管制,“家长把孩子送到网戒中心,可以视为将监护权进行了一定的让渡。”家长如果是为了配合帮助孩子改正不良的行为习惯,采取了一定的管教方式,这种教育的方式可能不当,但无法上升到违法的程度。
“如果在这里面长时间限制其人身自由,或者用冻饿烤晒等手段,那就可能涉及违法,甚至可能构成犯罪。”董宪鸿说。
对网上一边倒的评价和质疑,网戒中心很多“盟友”的家长表现出极大的气愤,他们为网戒中心感到委屈,认为说这些话的人十分可恨。8月18日晚上,记者即将离开时被几位家长团团围住,他们说,以前曾有媒体采访后没有引用他们的观点,只片面引用了反对者的观点,他们没有精力去网上发言,对此非常无奈,只想不要记者采访。就在记者即将转身离开时,依然可以听到家长的怨言:“你们那么骂,让我们怎么办?把孩子扔到社会上自生自灭吗?”“你们有什么资格骂人?中心关门了,毁掉的是我们的孩子!”……
初审编辑:魏鹏
责任编辑:王雅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