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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信神。
从我记事起,就常见母亲烧香拜佛,至今已四十余年了。母亲也真的步入耄耋之年,越来越老态龙钟,神志恍惚,眼下已不能正常生活了。然而就是一说到祭拜神灵这事,她便立刻判若两人,思路清晰,精神抖擞起来。
母亲一生勤劳节俭。她身材矮小,却精力过人,好像有浑身使不完的劲,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视土地如性命;却又善于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是一个过庄户日子的行家里手。但一来到祭神拜佛之时,却是慷慨大方,从不计较,且记忆力极强,无论日常生活多么纷繁琐碎,她竟然差不多都能准时正点操办,很少遗忘。不过,母亲出身贫苦,从没进过学校门,是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筐的、在方圆五十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典型的东方乡村妇女。所以,她并不清楚诸路神仙的“前世今生”、“权限职能”什么的,也就是人云亦云、照猫画虎罢了。并且还时常稀里糊涂地跟着别人给神仙们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使得这个本来已很庞大的家族,近几年又增添了一批我们老家土生土长的新成员,诸如“狐仙”、“蛇神”、“泰山老母”、“三仙姑”之类。其祭拜的时间,也主要是在传统节日,其次便是亲人们婚丧嫁娶,以及生病长灾之时。其祭拜的形式,也不过就是烧香焚纸、上供作揖、叩拜祷告——我们当地的“发钱粮”之类。其祭拜的内容,更不外乎祈求神灵,赐福降瑞,保佑年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孩子们旺旺祥祥,升官发财;老人们祛病延年,福寿安康等等。
母亲对神灵的虔诚是无与伦比的。可就是天不作美:我——她唯一的儿子——她终生祈求八方神灵重点保护的对象,却从小“革命”得很,“马列主义”得很,根本不信不理她那一套。所以对母亲与神灵有关的一系列说教和活动,我都一直不以为然,很少留心过,更少配合过,这一点很是让她大惑不解却又倍感头疼。有几次过春节,她命令我给她磕头,我戏谑道:“给你磕个头有啥用处?磕了,你又高不了多少;不磕,你也矮不了多少!”直气得她无言以对,哭笑不得。只是朦朦胧胧地记得,我在七八岁时,听过她的几次摆布——磕过几回头,吃过几次她从神庙遗址的草丛中求来的砖末柴屑之类的“神药”。十岁左右,我便赶上了“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兴致勃勃地戴上“红小兵”的红袖标,热热闹闹地跟着“红卫兵”中的师哥师姐们,不明不白地高举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大旗,向着“走资派”及“一切牛鬼蛇神”宣战了。偶尔,我也主动把“战火”引进家门,“批判”几下母亲的封建迷信思想。出乎意料,她却对我破口大骂,毫不在乎。因为我们家的成分是贫农,母亲又是烈士遗孀。这在那个年代,真算得上是硬邦邦、响当当、亮闪闪的金字招牌。谁也不敢惹。所以尽管那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造反派”们,到处“横扫牛鬼蛇神”,却从来没敢“横扫”过母亲。至于对我的那些奶味十足、“鹦鹉学舌”般的“批判”,母亲就更是不屑一顾了。她依然我行我素,只是从此以后,再也不指望我顺顺溜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求神拜佛了,顶多也就是骂我几声“兔羔子”,一笑了之。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年轻时的摸样,从小缺肝少肺的我并没有多少印象。又因咱是世世代代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庄户人家,照相在当年也仅仅是个传说,所以也就没留下母亲青壮年时的影像。不过端详着今天的母亲,的确是老了——脸上的皱纹增添得倒不多,可头发快要全白了。背也开始驼了。本来长得就不高,现在是越发显得矮小了。年轻时的她就患有风湿性关节炎,近几年又发展成风湿性心脏病,所以一举一动,开始变得气喘吁吁,举步维艰起来,一根拐杖不够用,两根也嫌少了——我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位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赶着毛驴车在原野上飞奔的风景了!
闲来细想:可不是咋的,多年来,自己求学寻职,辗转南北,奔波东西,如今也早已两鬓泛白,人到中年了,母亲能不老吗?只是这些年来,我和母亲的信仰都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她信她的神灵佛法,我信我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不过“互不干涉,和平共处”罢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几天前,我惨淡经营半生、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无产阶级革命的”、“马列主义的”精神防线,却被伟大圣洁的母爱击溃了,并且是一溃千里,荡然无存。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黄昏,我在屋里整理教学资料。忽然嗅到窗外飘来的几缕香火的气味,我不由得探身望去——蓦地发现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半躺在院子里,努力地想跪起来。她的头前是一张小供桌,上方香烟袅袅;前面纸火正旺。我一下子冲出门来,扶她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只见她气喘吁吁,裤子上沾满了土,还掉了一只鞋子,两根柺杖也斜在脚下,看来已挣扎了不少时间,嘴里还在不住地嘟囔:“唉!老了······老了······跪下起不来,起来跪不下喽······真的不中用喽!”我却禁不住地吼了起来:“你不要命了!腰酸腿疼的,不会改天嘛?祭神拜佛有那么重要吗?”
“别嚼舌根子!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想不到,她也来了劲,两眼气鼓鼓地瞪着我,“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嗯?你十岁那年,久病不起,是我向王母娘娘许愿,保证每年的这天,为她老人家发一次“钱粮”,进一次香火。这才保住了你的小命,才有这三十年来平平安安、旺旺祥祥。今天可是还愿的日子!一旦说话不算数,诓骗了天神,那是要遭报应的!”说着又想跪下,身子一歪,差点倒在供桌上。
噢,原来如此······
我赶紧再次扶她坐好,不由得一阵哽咽:“娘,我,我······我替你磕头!我替你磕头!”
“你?······”她猛地一怔,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你,你······能行?”看样子是又想起了我一贯“革命”的历史。
“行,行,我能行!”我强忍住泪水,忙不迭地答应着,但心里又确实没有底:因为我对这类活动一向漠不关心、熟视无睹,我还真没留心母亲过去和神仙怎么说、说什么。如果只磕头,不言语,母亲这一关是肯定通不过的。怎么办?常言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母亲正等着看我的兑现呢?咳······正当我抓耳挠腮之际,眼前倏然一亮:“不过,娘,得你说!儿子脑子笨,嘴又拙,万一惹得王母娘娘不高兴,可就不灵了!我只管烧纸磕头,行吗?”我对母亲苦笑了一下。
“好!好!”母亲欢快地答应着,惊喜地看着我的“进步”,瞬间变成了一位历经百战、最终凯旋的将军,满脸洋溢着从来没有过的笑容;全然未觉我的情绪。
说着,母亲便正襟危坐,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轻易地进入了角色。
我“扑通”一声跪下了——与其说是跪在了神前,倒不如说是跪在了母亲脚下。我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自命难保、行将入土的人,至死还记挂着自己的儿子!而最让我心如刀绞的是:几十年来,这至亲至善的天伦之情,至圣至尊的人间真爱,竟然一直被我的幼稚、我的无知、我的狂妄蔑视着,亵渎着,嘲弄着!我,我,我真罪该万死!刹那间,我胸涌江海,泪雨滂沱,痛不欲生,赖以存活半辈子的“革命斗志”、“自命不凡”,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耳边,母亲的祷告声渐渐模糊;而几十年来我们母子相依为命的往事,却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受“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毒害极深的母亲,一心想把我们姐弟俩抚养成人,同时也好给年迈的爷爷奶奶养老送终,所以一直没有再嫁。据说我小时候挺招人喜欢,读书也算聪明努力。这便让母亲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姐姐出嫁后,我就更成了母亲的精神支柱、掌上明珠。善良的乡亲们也对我宠爱有加,无论我走到哪里,常常能听到一些赞美声。我少年的天空,一片灿烂的阳光。对此,母亲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把全家的未来都押在了我的身上。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担心起自己能力有限,教养不好孩子,或是孩子的未来会有什么闪失。于是她比别人更早地把自己儿子的未来托付给了八方神仙,从而也就有了她终生求神供佛的主要内容。可谁能想到,这诸位天神大仙铁石心肠,并不领情,并没给我带来一点点好运,我照样被现实生活捉弄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在温室里和书本里长大的我,不知不觉地患上了“社会营养不良”症,虚荣心在悄悄地扭曲着我健康发展的道路。求学寻职,连年败北。随着自己渐渐长大成人,由于一没升官,二没发财,我的世俗身价一落千丈。自己青少年时期的憧憬和梦想,像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在现实生活的风风雨雨中,纷纷破灭。我俨然成了一个新时代的“方仲永”、“孔乙己”。
常言道:母子连心。我深深知道,在自己人生的那段低谷里,给母亲精神上带来的打击绝不亚于我本身。因为母亲生性刚强,干啥也不服输。试想,几十年间,一个寡妇,凭着自己的辛勤和才干,硬是把一个有老有少的小农之家调治得井然有序,有滋有味。这在人言可畏、封建礼教思想还很浓厚的穷乡僻壤,是多么得不容易呀!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一心所系的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自己也好最终扬眉吐气,“潇洒走一回”呀!怎奈儿子志大才疏,欲速不达,一次次泼她的冷水,戳她的软肋。这对一个不畏流俗,只身持家大半辈子,寄希望于儿子一身的农家弱女子来说,又是多么得残忍呀!
然而,母亲却从没有埋怨过我,嫌弃过我,更没有气馁过。因为她珍爱自己的儿子,理解自己的儿子,也过惯了单枪匹马闯人生的日子。她只是暗暗慨叹自己命苦,所以常常自言自语起来,既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传经布道:“这人啊,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你这辈子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天爷爷早就给安排好了!想脱也脱不掉啊!”就这样,她擦擦泪,咬咬牙,又默默前行了!因为她始终坚信:不是老天不报,而是时辰不到。老天爷是一定会还她一个公道的!自己的儿子是一定会成功的!
——于是,便有了今天的爬拜神灵!有了今天的跪母谢罪!有了今天顽儿的大彻大悟!此情此景,与其说儿子是母亲的希望?又怎如说母亲是儿子的榜样?!正是她,几十年来,支持着我,鼓舞着我,一次次与命运抗争,与苦难作战,终于走到了安居乐业、梦想犹在的今天!
······
“呼——”一阵晚风吹过,我从往事中醒来,慢慢抬起头。
此时此刻,天已经黑了。供桌前的纸火越发旺了起来,把个小院子映得通亮。一片片纸灰被团团火苗簇拥着、侍弄着,像一群黑色的蝴蝶,跳着欢乐的舞蹈,仿佛是在庆祝母亲的胜利,又好似是在庆祝一个顽儿的新生。再一望我泪眼朦胧中的母亲,只见她端坐在一团橘红色的光里,一脸的神圣,一脸的安详,顿然,真的化为一尊女神——一尊永不向命运低头的胜利之神——一尊伟大圣洁的母爱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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