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日本春天里所谓“黄金周”的第一天,一大早,按照望月先生几天之前嘱咐过的,我们将店门关上,带上昨天晚上就已经准备好的食物径直坐上了去上野公园的电车。一路上,满眼皆是将上野公园作为目的地的人,正可谓“出门俱是看花人”。到了上野公园门口,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潮水般的人群里找到一条缝钻进去,又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没有被占领的草坡。坐下来,我大笑着喝了一大口啤酒,仰面在草地上躺下,即便闭着眼睛,阳光也晒得人眼前发黑,不过,全身上下满是难以言传的轻松,自从来到日本,如此透彻的轻松感似乎还未曾有过。 一阵大风袭来,纷飞的花瓣在风里像是置身于茫茫大海上湍急的旋涡之中,被挤作一处之后,反而像山巅奔流而下的瀑布般迸裂。一幕奇异的景观在我眼前出现了:每一棵树上的樱花凋落后还来不及分散,又组成了一面樱花瀑布,也可以说是一扇樱花屏风,它们漫卷着,好似不忍分手的离人,但你又分明可以感受出它的快乐。 我想,这大概就是报纸上曾经提起过的“花吹雪”了。 这样一来,心情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喝完所有带来的啤酒后,我又跑去买了几罐回来,同样一饮而尽。从樱花的深处传来了松隆子的歌《终有一天走近樱雨下》,恰好和这阳光、樱花、草地融为了一体。轻松之余,就不能不感到幸福了。 扣子对我说:“我说还是活着的好吧?你看樱花,从树上落到草地上也就是一刹那,它越是谢了,越是不存在,反而越让人觉得惊心动魄,天堂里只怕也看不到吧。对了,惊心动魄,用在这里没用错吧,小笨蛋?” “没有没有,您聪明着呢。” “哟,骂我还是夸我呀?” 15 晴朗的一天,也是“黄金周”的最后一天。真是要感谢望月先生,在日本人里,他的慷慨绝对是少有的——他甚至一再打电话来告诉我,“黄金周”不结束就不必开门营业。 和我相比,扣子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咖啡座老板一大早就来过电话,客气地宣布假期已经结束,她只好急匆匆地去咖啡座上班。 如此晴朗的一天,干些什么好呢?只用了几秒钟我就有了主意:干脆去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写出一个字,顺便也好带几本旧书去读。于是,我带上纸笔、《蝴蝶夫人》剧本、一本《古兰经》和手持电话。站在门口给扣子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行踪,扣子在电话里说:“让一切资产阶级都早日灭亡吧,我来开枪为你送行。”我笑着挂上电话。正要关门的时候,却见地上有一只信封,已经被没注意的行人踩过。我捡起来一看,竟然是写给我的,字迹却从不认识,再说又是日语,只认得“品川”字样,我收起来夹在《古兰经》里,打算等找到此行的目的地后再打开来读。 在辽阔的东京,找到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实在不容易,好在我有的是时间,就一路往前闲逛。走完竹下大道,拐上城下町小路,行人逐渐少了,我向小路西边的榉树林深处走去,又是一条更小的路从草丛中隐现出来,才走了一半,眼前就出现了一座神社,名为“鸟瞰神社”,小小的一座四合院,院子里的几株樱树高过了屋顶,所以,屋顶上有樱花正绵延落下,毫无疑问,这里就应该是人迹罕至之处了。 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对《蝴蝶夫人》的改编不光顺利地开了头,而且,这个头还开得相当不错。 (二十二) 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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