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就是觉得满足。当她怒气冲冲地朝我扔来梳子、书和水果刀,我却分明感到徘徊在我们之间的阴霾正在日复一日地消退,我知道,我们仍然置身在那片黑夜里的荒野上,但是,遥远的天际处照亮荒野、并且给我们指路的闪电就要适时降临了。不过,我终于必须承认,在我们之间,仍然还有纠缠不去的阴霾。当我们做爱,她颤抖着迎来高潮,却总要对我说:“快,快骂我!” 我茫然不知她在说什么,停下来看着她。 她便又说:“快,骂我是个婊子!” 她又在糟蹋自己。我顿时瘫软下去。 29 那个手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医院漫长的走廊里狂奔着的人是谁?是我。 不知道跑进哪间房子,于是,想了又想,进了第一间,结结巴巴地用日语和医生说着我们的来意,扣子什么也不说,一遍遍地看着我的嘴唇,再去一遍遍看医生的嘴唇,看着看着,就甩掉我的手,“呵”了一声。 十二点过了,耳科医生早已经下班,无论我怎样结结巴巴地恳求,眼前的这个医生也只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我拉住扣子往外走,在走廊上,强迫她在长条椅上坐下,不管她听不听得见,我也对她说了一声:“就在这儿坐着,求你了。”说罢,转身再走进房间里去,将门关上,走到一脸惊愕的医生面前,给他跪下了。 那个在听力诊断室门外丢下一地烟头的人是谁?是我。 一点多钟的样子,一脸惺忪的耳科医生来了,扣子被带进听力诊断室,我则被留在了门外。一支支地抽着烟,每一支烟都只抽两口就扔在地板上,再用脚狠狠踩灭,全然不顾了自己置身在禁烟区。后来,我在长条椅上坐下,两只眼睛死死盯住诊断室的门,希望它打开得越早越好,与此同时,又希望是越晚越好。 那个手拿一纸“听力诊断证明书”想一头往墙上撞去的人是谁?是我。 大概四十分钟之后,听力诊断室的门突然打开,我的身体竟一阵哆嗦。耳科医生先出来了,扣子在后,我迎上前去,医生却将我拉到一边,又做手势让扣子在长条椅上坐下。我跟着医生往前走了两步之后,心惊胆战地接过了“听力诊断证明书”。 日语写就的诊断书写着大概如下文字:病人曾注射之青霉素针剂因沉淀物过多,损伤第八对神经,导致突发耳聋。我手里的一张白纸在向我宣告:我的胆战心惊将永无休止。 我说不出话来,我即便说得出来,扣子也终究是听不见了。我只在想一件事:点把火去把横滨的那间私人诊所烧掉。就是在扣子昏睡中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们给扣子注射了沉淀物过多的青霉素。 从第一时间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将得不到那间诊所的任何赔偿,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任何赔偿都需要受害者的身份证明。而扣子是一个“黑人”。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扣子“呵”了一声,“早就说过了,我这样的人,迟早都会有这一天,还记得?” “说话呀,”扣子往前走出去两步,在我对面站住,看着我,“不是你的耳朵聋了,是我的,快说,我现在又能听见一点了。” 我说什么呢?看着她,鼻子一阵阵发酸。 “算了算了,你不说就算了,我来说吧。”她一挥手说,“反正也听不见,你就算是说话,也像和我隔了十里八里的。”说罢,挽上我的胳膊往前走,举步之间,竟是如此轻快。 (四十二) ●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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