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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流氓”纪事

2010-12-09 09:20:00    作者:   来源:大众网--齐鲁晚报  

在新疆石河子监狱,囚犯牛玉强以“窝囊”而闻名。回首一起服刑的日子,当年的狱友刘海龙对牛玉强的评价是,“一脚踢不出个屁来”,“太窝囊”。牛玉强后来才被告知,保外就医的十几年被监狱认定为“在逃未归”,将不算入刑期,他的刑期被顺延到2020年2月21日。

牛玉强的全家福。

  在新疆石河子监狱,囚犯牛玉强以“窝囊”而闻名。

  打饭的时候,大师傅给别人盛两勺菜,只给他盛一勺。他常要加班做工,回来时,狱友们大多已睡了一觉。

  但他从不申诉,也不抱怨。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囚犯指着牛玉强的鼻子说:“就你这样的,都给罪犯丢人!”

  狱友们侃大山时,他就一个人坐在床边,翻出儿子的照片,看一遍,再看一遍。

  他们大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已经谢顶的中年人,曾经被判“死缓”,而他已背了26年的罪名,叫做流氓罪。

  监狱里的大部分囚犯都不知道这段往事。算上牛玉强在内,当年因为流氓罪而服刑的囚犯如今只剩下3个,而按照预计刑期,牛玉强将是全中国最后一个走出监狱大门的“流氓”。

  “严打”

  “从重从严从快,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1983年,我国开始第一次“严打”,9月,《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公布,6种犯罪行为被大幅提高量刑幅度,其中,流氓罪列于首位。

  北京京棉二厂的模范员工韩秀金一度认为这与她毫无瓜葛。但就在当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儿子牛玉强出事了。

  根据后来送交韩秀金的《刑事判决书》描述,牛玉强参与了流氓团伙“菜刀队”。他犯下的罪行包括:持械抢劫一名男青年,抢走一顶军帽;纠集同伙,将刘红家的窗玻璃砸碎;纠集同伙,威胁并殴打一名叫许林的青年。

  对他的量刑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时至今日,75岁的韩秀金依然能清晰记得大喇叭广播里高亢的声音:“从重从严从快,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邻居们关于牛玉强的一切记忆都和“流氓”无关。他小时沉默、腼腆,喜欢画画。街坊们都说,大强像个大姑娘。

  在京棉厂宿舍大院儿里,没上学的孩子有十几个,他们拉帮结派,没考上高中的牛玉强也“入了伙”。韩秀金说,大强的性格是别人说东,他肯定不敢说西,“不敢不去啊”。

  韩秀金坚持认为,儿子是想脱离他们的,好几次,有“大哥”来找他的时候,他都会躲在门后,冲着母亲做出“说我不在”的口型。

  后来,这群孩子成了“菜刀队”,其中有两个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这个被粉碎的犯罪团伙,

  没有一个罪犯超过20岁。

  1984年,没被枪毙的流氓犯都被送到石河子监狱劳动改造,牛玉强也在其中。

  结婚

  一到晚上,牛玉强就抱着儿子,哄他睡觉。朱宝侠一度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凡地过下去,还有点幸福。

  回首一起服刑的日子,当年的狱友刘海龙对牛玉强的评价是,“一脚踢不出个屁来”,“太窝囊”。

  牛玉强似乎只有一个念想:“劳积(劳动积极分子),减刑,劳积,减刑。”“没有人比他更听话。”刘海龙说,牛玉强从不叫苦,也不申诉,“就拿自己当牛,当马。”

  劳改的工作是修水库,要运沙土上山。别人拉五六百斤的沙土,牛玉强拉七八百斤。刘海龙记得,牛玉强个子太小,拉车时稍一低头,就只能看见车在走。

  1990年,因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牛玉强被连续两次减刑,改判为有期徒刑18年。就在同年,由于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他患上了严重的空洞性肺结核。

  年底,他被老父亲接回北京,体重不足90斤。

  1991年,石河子监狱方面组成的保外就医考察组曾来到牛玉强家中。经过评估,做出续保一年的决定,但据牛家人介绍,之后再没有人来过。次年,牛玉强大病初愈。

  街坊们说,大强变得更蔫儿了。他很少出门,只是闷在家里写思想汇报,然后送到派出所,送到居委会,送到街道的司法所。他很少跟人说话,碰见街坊

  也会刻意低头,甚至买菜时也从不讲价。

  1996年,在朋友介绍下,他开始与朱宝侠处对象。头回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个犯人”。

  妻子朱宝侠说,嫁给牛玉强,纯粹是图他老实。

  2000年,他们生了个儿子。一到晚上,牛玉强就抱着儿子,哄他睡觉。朱宝侠一度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凡地过下去,还有点幸福。

  重回监狱

  “怎么14年了都没个信,说带走就要带走!”

  不过,2004年4月,这种日子到头了。两个穿深色夹克的狱警突然来到牛玉强家,要带他回新

  疆服余刑。

  “怎么14年了都没个信,说带走就要带走!”朱宝侠急得直跺脚,牛玉强却不说话,一扭头进了里屋。朱宝侠再三央求,狱警答应明天再来押人。

  牛玉强是第二天中午离开的。临走时,他没说太多话,使劲抱了抱刚5岁的儿子。

  到了监狱,他又一次遇到了田跃进。1984年,牛玉强刚进监狱时就认识了他。田跃进是直接被带进面包车的,之前刚给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洗完澡。

  事实上,和牛玉强同期突然被抓回去的“在逃犯”,共有27人。而这27人被缉拿时,都已成家。

  牛玉强后来才被告知,保外就医的十几年被监狱认定为“在逃未归”,将不算入刑期,他的刑期被顺延到2020年2月21日。

  知晓这个消息时,家里刚申请到“低保”,这还是牛玉强临走前给居委会做义工,铲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才争取来的。

  石河子监狱作出的官方回复是,牛玉强长期脱离居住地,谁也找不到他,因此先后于1999年和2001年分别对其进行了网上追逃,无果后才派人押回。但朱宝侠不服,她说,大强恨不得每天都去派出所报到,怎么就成在逃了?

  朱宝侠念叨说,牛玉强是草民,但草民也是人,“这不是法治社会吗,不相信法律,我还能信啥?”

  韩秀金则对每一个到访的记者作揖。茶水刚喝一口,她就会起身倒满。“大强进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她颤抖着说,“2020年,他就是个老头了!”

  她觉得,儿子没杀人没放火,窝囊一辈子,凭什么。

  寄托

  他们一年只被允许打3分钟的亲情电话。他会戴上表。快到一分钟时,他急着让妻子喊老妈;快到两分钟了,他又着急要听儿子的声音。3分钟太短了,短到他从来没有说出过再见两个字。

  “牛玉强现在是太可怜了。”老狱友王友立告诉记者,在狱中,牛玉强患了高血压,但为了不减工分,他拒绝住院。他比以前更沉默,每天快熄灯时,他就捧着儿子的照片看,看着看着就哭。

  朱宝侠告诉记者,他们一年只被允许打3分钟的亲情电话。打电话的时间通常是大年三十,她说,只有那时候,一贯慢吞吞的牛玉强才会起急,说话才会“又快又大声”。

  他会戴上表。快到一分钟时,他急着让妻子喊老妈;快到两分钟了,他又着急要听儿子的声音。3分钟太短了,短到他从来没有说出过再见两个字。每每挂了电话,一家三口都会痛哭。

  平时,书信是一家人的唯一寄托,最近半年来,牛玉强寄回家的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

  朱宝侠猜测,这肯定是因为“大强太累了”。她捧着一沓子丈夫的来信念给别人听:“老婆我好困,就写到这里吧”;“为了儿子,我才活着”;“我的信越来越少,你和儿子会生气吧?生气也好,那样我就会打喷嚏,就能感受到你们了。”

  在朱宝侠的房间,能找到很多钉在墙上的老照片,其中大多是儿子的照片,从牛玉强离家那年起,她就经常为儿子拍照片,每年都拍,每月都拍,她说,等大强回来了,能再看儿子长大一遍。

  老照片中,最大的一张是牛玉强夫妇的新婚照。那是1997年的11月8日照的,没有婚纱,没有钻戒,他们只是“破天荒”地在厂里的饭馆摆了两桌喜酒。照片里,朱宝侠穿着烟儿色带花毛衣,牛玉强则新买了一身藏蓝色西装。那天,牛玉强格外高兴,少言寡语的他居然主动拉着新婚妻子,表演了一首《纤夫的爱》。

  朱宝侠记得,当年的“流氓犯”贴着耳朵对自己说,“媳妇儿,我们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一个他们从不知道的新闻,就在1997年,《刑法》重新进行了修订。此次修订中,原流氓罪被正式取消,并具体分解为聚众淫乱罪、聚众斗殴罪、寻衅滋事罪等罪,量刑最高的可判10年以下有期徒刑。

  流氓罪的取消,被公认为中国法治社会日趋完善的标志之一。 据《中国青年报》

  他曾在20岁时抢了一顶帽子,砸了一扇玻璃,打了一个人,被法院以流氓罪判处死缓。在劳改过程中,他因重病而被保外就医,并娶妻生子。1997年,“流氓罪”从《刑法》中取消。2004年,他却突然被抓回监狱,刑期被顺延至2020年。按照预计刑期,他将成为全中国最后一个走出监狱大门的“流氓”———

魏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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