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爱笑,笑得前仰后合,让照相机难以追随。她可能还没有听清一个问题就开始笑了,身体的幅度由大变小,然后再问你:“什么?”如此地笑,让我觉得她气度不凡。
剪了短发的许鞍华喜欢我用“酷”来形容她。吃饭的时候,她望着自己面前美味的炒饭,说:“我要少吃,否则就不酷了。”
年过五十的许鞍华看上去也疲惫,也苍老,也寂寞,但是像她的电影一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流淌其中,我想那也许是刚强。她从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拍电影,直视着自己作为女性的种种局限,捕捉着剧中人物的悲欢岁月,至今还活跃在这方天地的最前沿,她的潜力不容置疑。
随着交谈,一些强有力的气质出现在许鞍华的身上,让我再次体验到,用以形容女性形象的不单单只是美丽和虚幻,还可以是丰富、独到和不容忽视。
-许鞍华简历
许鞍华,1947年出生在辽宁鞍山,又因为属“华”字辈,故名鞍华。1949年后随父母移居香港,从小到大成绩名列前茅,先后取得香港大学比较文学学士与硕士学位,后又到伦敦电影学院读书,毕业后回到香港,适逢香港电视台成立,担任胡金铨的助手。直到今天,许鞍华仍把胡金铨看做是自己步入电影界的第一位老师。1979年,许鞍华导演了她的第一部电影《疯劫》。此片刚一上映,便引起轰动,一举打破香港当时的票房纪录,曾被邀请参加伦敦及爱丁堡电影节,获1980年台湾金马奖故事最佳片、最佳剪接及最佳摄影三项奖,令人对她刮目相看。至此,以差不多三年两部的频率拍摄到现在,有《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倾城之恋》、《半生缘》、《女人四十》、《幽灵人间》、《男人四十》等,获得大小奖项更是无数。
她的银色耳环愉悦地跳动着,笑声点燃了它的生命。她是一个爱笑的人,电影释放了她的灵性。香港导演许鞍华,香港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一位女性,同她的电影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从《投奔怒海》、《半生缘》到《女人四十》、《男人四十》……这一连串的优秀电影有一个共同的中心词———许鞍华。自从1979年拍摄第一部电影《疯劫》以来,许鞍华至今已拍过20多部电影,获奖无数,她本人也曾为拍摄电影倾家荡产。而今,许鞍华将目光移向内地,将从3月中旬首次拍摄由内地投资、根据海岩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玉观音》,此次也是她继五年前来北京做电影《半生缘》后期之后的第一次。在一间光线不甚透亮的咖啡屋,记者独家采访了这位一直深居幕后的香港传奇导演。
-我喜欢《玉观音》里描写云南的样子,谢霆锋和赵薇是最合适的演员
记者:您为什么会选择到内地来拍摄《玉观音》这部电影?
许鞍华:去年10月中,内地诚成影视公司的老总找到我,把《玉观音》给我看,我看了以后很喜欢,我非常喜欢里面描写云南生活的样子,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的细节,我当时想拍出来肯定会很好看,所以就答应了。后来才知道海岩的作品在内地非常受欢迎。
记者:男女主角您打算用谁?
许鞍华:我很希望由谢霆锋和赵薇主演,谢霆锋是我在看小说时就想到的,赵薇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演员,不是因为她的“小燕子”,是她还在谢晋明星学校时,我就觉得她是个有潜力的演员。至于这部影片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能否让他们在表演等方面有多大的提高,我都不敢说。
记者:海岩的作品已经有许多的电视剧版本了,这对您的电影是否构成一定的难度?您会在其中加入新的元素来标新立异吗?
许鞍华:这部电影除了我请了香港的摄影师外,其他工作人员几乎都是内地这边的,但编剧是岸西(《男人四十》的编剧),其实改编海岩作品是很难的,因为大家都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作为一个“外地人”,我的优势是可以不受以前作品的影响,我没有看过海岩其他的电视作品,因此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像来拍摄,不受舆论的影响,而一个劣势就是我没有这种生活经历,北京与香港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等很多方面存在着很大差异,因此,贴近本地,而不是拍得不伦不类,应该是我拍摄这部影片的一个挑战。我知道《玉观音》已经拍摄完一部电视剧,但我没有看,是有些刻意的,因为怕看了以后会受到影响。
我没希望给这部电影注入什么新元素,没有把它视为改变自己风格的一部影片,电影只要拍得好看,让观众喜欢就可以,当然,看过小说的人都知道,这部电影无法不煽情。
记者:此次来内地拍片是否预示着您将在内地谋求更多的发展?
许鞍华:这部电影不能算是我“进军”内地影坛的一个标志,我只是因为喜欢小说,又有这个机会受邀而来,没有刻意想过什么,拍得好,也许会有下次,不好,恐怕就没有了。
记者:这部电影什么时候开始进入“状态”?
许鞍华:按照计划,我们会在3月13日、14日左右去云南开始拍摄,大约在6月拍摄完成,然后做后期工作,至于何时上映,我就不清楚了,但非常希望能够在内地和香港同时上映,因为这样可以减少盗版。
-在香港拍电影很紧张,怕被人尊称为“德高望重”
记者:香港电影已没有以往的辉煌是人所共知的,许多人为此感到惋惜,您认为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许鞍华:我对这个现象也是非常无奈,香港电影衰落的原因有很多,例如不重视剧本等,但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拍摄周期太短,这也让我感到拍片压力越来越大。
以前我拍一部中成本的时装戏要35天,那时也是抓紧一切时间,灯光快,制片快,演员入戏快,可现在经常是十四五天就拍完一部,让你拍摄的过程想都没法想,像我的《幽灵人间》,他们无论如何不让在计划上写上30天,28天可以,29天也可以,但千万不要30天才能拍完。当然也有能在短时间拍出好东西的,《无间道》就是25天完成的,但成功的概率太小了,在香港拍片非常紧张,竞争非常残酷,所以,我这次也非常愿意到内地,因为内地拍片时间要长些。
记者:既然被称为“香港新浪潮电影旗手”,您在香港是不是非常“德高望重”?
许鞍华:在香港很怕听到别人这么说我。在香港,如果别人认为你老,你就会找不到工作,他们是不会来找你拍电影的,所以在香港,你会看到很多人40多岁却开始穿着很暴露的衣服,与年轻人努力打成一片,装做很时尚的样子,那是很可悲的,我现在就这样,我不愿意被人说老,但自己又很清楚自己很老,不愿意穿那种很暴露的衣服,又要让自己显得年轻,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头发剪这么短,而且人家一见你的短发,还容易有个概念就是觉得你身体很好。我自己不会穿那种衣服,却有一次陪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友逛街时,赶上衣服打折,我怂恿她买了两件很暴露的,其实衣服很好看,只是我们的年龄不合适,现在买了一年多了,她从未穿过,每次打电话都会抱怨我。
而且,德高望重这个词会有种让人敬而远之的感觉,其实,电影人人都可以拍,只要努力,都可以拍好,所以我们要鼓励扶植年轻人,但这也意味着年老的人更难找到拍片机会。
-性别很大地限制了我的发展,很多事情我能力不及
记者:您拍摄电影已经有24年了,您是否考虑过其中的得失?
许鞍华:很多人说我的最大成就就是坚持拍了这么多年,而且现在居然还在拍,听到这种话,我是有些感到悲哀的。我喜欢拍电影,而且现在不拍也不成,现在是没选择了,经商我又不懂,嫁人这个年龄又太晚,所以我只能拍电影。让我自己说有什么成就,那就是开始几年时我的电影还是有些突破的,像叙事结构等,但后来就没有了,能力不及,做不到了。
要说我的遗憾,就是我觉得自己始终在所谓的艺术片与商业片的矛盾中徘徊,我很想拍一些纯粹的商业片和一些纯粹的艺术片。一些影迷说我的电影属于叫好又叫座的,是商业片与艺术片结合得很好的例子,但我个人认为那不过是错觉,我其实内心一直有种挫折感,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有这样的导演,可以把两者结合得很默契,像李安、王家卫、张艺谋,我不及他们。
记者:您觉得自身发展的局限跟您的性别有关吗?
许鞍华:我的性别让我有很多地方都想不到,或是想到了,不能完成。我没有计划,也没有自己的班底,而且工作时不能分心,拍这部电影时你不能让我想下一部,这样我会两头都做不好。曾经有个大学请我当老师,薪水很高,而且他们允许我假期时可以去拍电影,但我后来还是辞职了,我无法两头都做好,这样的结果只能是两个都做不好,但电影是我不能放弃的,所以我只有放弃当老师。我的性别给我带来很多局限,我不懂筹划,也不懂得游戏规则。
记者:您是否介意别人用“女导演”、“女强人”这样的字眼来强调您?
许鞍华:我不会介意这些称谓,但我肯定不是女强人。我开车有恐惧症,不能开车,看见电脑就发晕,而且不会做饭,只能泡方便面。以前我在片场很凶,后来就不凶了,现在简直是太不凶了。
记者:香港有一些非常优秀的女导演,您和她们是否经常有一些交流?
许鞍华:香港有很多女导演都非常不错,像张婉婷、张艾嘉,她们的电影都很有想法,但可惜的是我们平常交流不多,人家说同行之间要多切磋,才会进步,而我与她们切磋得不多,所以我没有进步。
-我喜欢读书和拍电影,它们的相同点是可以使我逃避现实
记者:电影对您来讲是不是已经成为了生活中不能分割的部分?
许鞍华:我从七八岁时开始爱读书,上大学后喜欢上电影,一直做到现在,电影和读书的一大相同点就是可以使我逃避现实。这种逃避现实的做法,可能让我到现在50多岁的人了却仍有些天真,我常常不知道怎样反击别人,不知道怎样就把人家给得罪了。
当初拍摄《千言万语》时让我倾家荡产,幸好后来得了一堆奖,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坚持到现在。现在看,《千言万语》不是我比较成功的影片,我也常常不能坚持看完,不是因为票房不好,而是我在人物推进方面做得太差,没有做出该做的效果。但我很喜欢这部影片,我还比较喜欢《疯劫》和《男人四十》。
平常不拍电影的日子我会觉得很闷,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酒吧是不去的,休息时也不爱旅游,平常就是陪母亲,母亲77岁了,两个老女人在一起。有时拍电影也觉得很累,很辛苦,影片出来又要受到各种批评,也因此有想放弃的时候,但是一休息下来,就又心痒得想再拍了。
我常想人的性格里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互补性,我在掌控电影成本方面是非常厉害的,公家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花错,不会多花,可自己的钱却是算得乱七八糟,我的一个副导演,话多至极,后来我才知道他在30岁前没怎么说过话,现在是把30岁前的话都补回来了。
记者:您的《女人四十》和《男人四十》打动了不少影迷,您是否有计划拍《女人五十》或《男人五十》?
许鞍华:如果有好的故事,我会拍,但近期没有考虑。
-不知道自己会拍到什么时候,不会后悔做这行
记者:您觉得自己会拍到什么时候?
许鞍华:我曾经无数次修改我的经济计划和退休计划,后来改得我现在已经放弃了,我不知道自己会拍到什么时候,现在我担心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如果体力跟不上,我就无法做导演了。所以我现在每天在家里锻炼25分钟,以前试过很多种健身方法,都没有坚持下来,目前这个还好。我最讨厌去健身房,到了那里,我最老最丑,行动最迟缓,我会很自卑。
我想不管怎样,要说总结我这24年的拍电影历程,我想我不会后悔,即使我将来哪部电影也许票房会惨得一塌糊涂,被人骂得狗血喷头,我都不会后悔做了这些。我拍电影不会有什么动机,最大的原因就是我在看小说、剧本时脑中会有一些画面,会想到一些感情,那我就想拍了,至于怎么拍,票房怎样,那都是以后再考虑的事情了。
记者:您拍的电影都非常有自己的风格,您是怎么把自己的个性和观众的口味结合在一起的?
许鞍华:我没觉得自己拍片已经形成了风格,我还做不到。我觉得电影一方面是导演个性的体现,一方面也要考虑观众的欣赏口味,很多好导演拍电影都是主观想拍,问他为什么想拍,他可能又说不好这个主观性,但要是把体现个性当成自己拍片的惟一目的,我想拍好电影的可能性是不大的。我认为电影
应该是循着导演的主观愿望,再做一些适当的妥协和不妥协,这个妥协与不妥协,有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要平衡好才可以。
-去好莱坞拍片要等待时机,我不会挑剔拍片题材
记者:现在的好莱坞对亚洲电影兴趣渐增,除了越来越多的亚洲电影人到好莱坞拼杀并有了一席之地外,好莱坞也购买了《无间道》、《我的野蛮女友》等越来越多的亚洲电影版权,您会不会有一天也到好莱坞发展?
许鞍华:亚洲电影在世界的地位确实在上升,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也希望去好莱坞拍片。但到好莱坞不是说去就去的,他们首先要“兜售”剧本,这个“兜售”的过程有可能需要好几年,才会有人愿意投资这部影片,然后还要找明星,好莱坞的电影明星制比香港要极端多了,这又要等,很有可能这么一等就把你的时间、机会错过去了,而且,好莱坞拍片很苛刻,林岭东就碰到过一句对白也不让改的情况,在好莱坞拍电影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我们为什么说《卧虎藏龙》是划时代的一部电影,因为那是一部用普通话对白的影片,这在美国以前是不可能的,美国人没有看字幕的习惯,他们是排斥这种电影的,但《卧虎藏龙》让大人小孩疯狂到电影院去看。
虽然到好莱坞拍片可能比以前要条件好得多,但还是有很多受制约因素,所以我暂时没有去好莱坞的打算,但如果机会合适,我是会去的,拍什么题材也无所谓,武打片,或是文艺片都可以。
-希望《无间道》与《英雄》在香港电影金像奖上平分秋色
记者:今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提名名单已经公布,《无间道》获得16项提名,《英雄》获得14项提名,成为两大热门影片,作为获奖无数、香港各种奖项的频繁露脸人,您怎么看待这两部影片呢?
许鞍华:《无间道》我非常喜欢,我觉得是去年最好看的一部影片,影片的各种元素运用得都深得人心,故事人物没有绝对的忠奸,包括影片结尾都很能代表香港人现在的心态,所以在香港才会有那么好的票房。
至于《英雄》,作为武打片我看后是不满足的,香港人看武打片像北京人看京剧,是非常在行的,但是,我非常钦佩《英雄》对市场的贡献。一部《英雄》让香港的录影带价格暴涨10倍,很多电影公司意识到原来电影可以拍得让香港内地都叫座,这两个市场也是可融合的。我真心希望在今年的金像奖颁奖典礼上,两部电影能平分秋色。
记者:您曾经在早年拍摄了两部金庸作品《书剑恩仇录》和《香香公主》,还想继续尝试武侠题材吗?
许鞍华:现在让我拍武侠片我还真有些不敢了,要是有那种武侠片,突出人物而不是功夫的,我或许还可以尝试,但如果是讲究动作、场面的,那不是我所擅长的。
记者:《无间道》会拍前传后传,您认为反响会如何?
许鞍华:我认为也会受到欢迎,但可能不会有《无间道》这么好的票房。我看介绍,说演员没有超级大牌的,像梁朝伟、刘德华都只是客串,这会影响一部分观众的看电影欲望。我认为主流电影还是需要明星,独立电影则可以不需要。大部分观众看电影还是为演员表上的几个名字去的,纯粹为导演的不多,能做到这点的导演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