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军人，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巨大的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一旦这台机器突然转动起来，想干什么或不干什么，那其实是由不得我自己的。十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战争史的研究，结论是不容乐观的，缩写成通俗的一句话便是：你不要以为炸弹总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当年，我祖父是杨靖宇将军的部下，他曾缴获一把镶着两颗金星的日军指挥刀。这把刀，后来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蒙上厚厚的灰尘，可它就是不生锈。搬家的时候，父亲把它从一堆破烂东西中踢出来，拣在手里用力抽刀出鞘，“唰——”一声，只见三尺利刃寒光闪闪。父亲说，这是一件纪念物，别当作废品卖了。我接过刀来掂了掂，觉得这是个劈柴的好家什，就对准灶旁的圆木，一劈两半。让我奇怪的是，这把刀横砍竖劈，却一点也不卷刃。后来，一个闻风而至的文物贩子欲出高价买走，家族的纠葛随即产生。一把刀，验证了几代人的心态。它杀人。它可作纪念。它劈柴。它可换金钱。物是人非，投在这把刀上的目光也一变再变，变得竟让人想不起它杀过多少中国人了。
　　日本强盗当年在我国欠下了累累血债，其历届政府却从未有过真正忏悔的表示，甚至连一句真正有诚意的正式道歉都没有过。善良敦厚的中国人，总是说“历尽劫难情义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却忘了这种宽容切不可滥用，用错了就变成可怕而又可笑的愚蠢。对于连一句忏悔的话也不肯说的人，你原谅了他，反而助长了他的骄横和嚣张。日本著名作家森村诚一有两句话：一句说日本是个“不会反省的民族”，另一句说“战争中没有正义”。应该说，他本人乃至许多友好的、明智的日本人，都对过去的侵略战争作了程度不同的反省和忏悔，他们是有诚意的、值得我们尊敬的。但是，日本官方的态度如何，整个民族忏悔的程度又如何，只要看看日本近代史、现代史，就不难看到，日本始终没有从根本上推翻扩张主义的政治体制，即使是日军在亚洲犯下了深重的侵略罪行之后，其靖国神社甲级战犯的亡灵前依然香烟不绝，而对其军国主义政策毫无反省之意的人们，照样还可以当选首相或内阁的其他要员。依我看，这就是战争隐患的根子。一旦扩张的战火再起，那么，整个日本民族还是会迅速动员起来的。为什么？因为战争是一台庞大的屠杀机器，它只要转动起来就必然血肉横飞，让所有卷进去的人都身不由己。何况，那种民族主义的情绪狂热起来后，正义就会随即被人们抛在了脑后。想想看，当年在中国领土上奸淫烧杀的日本士兵，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啊，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也有伦理道德，怎么端了枪举起刀就成了灭绝人性的鬼子？
　　战争，其实不取决于人性的善或恶。冥冥之中，我曾与希特勒的幽灵对话。我说，其实你不是一个人，凡是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你。多少年来，在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星球上，总是骚乱不宁狼烟不断战火不息，而劫后余生的人们从血泊里、废墟上爬起来，又总是在悲痛之余庆幸死去的不是自己，并且在流逝的岁月里又自觉不自觉地淡忘了苦难深重的过去。然而，创世纪以来哪一天是平平静静的呢？哪一天没有弱肉强食的杀戮和其他恐怖行动呢？人类厌战，人类又好战。中东战火，巴以恩怨，印巴冲突，美国“９·１１事件”，阿富汗硝烟，伊拉克战火，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希特勒的幽灵，当真潜入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之中？贪婪的本性，已经毒化了许多人的欲望；杀戮与征服的心理，一旦与政权和战刀相结合，还会发生惨痛的大血劫。
　　记得巴黎圣母院旁边的纪念馆（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法西斯杀害的几十万人）正门上方，铭刻着亚拉贡的警句：“可以原谅，不能忘记！”我想说，那指的是理性而又明智的德国人，而对于蓄意称霸于全球的战争狂人和不肯悔罪的日本右翼势力来说，还应该在这句话中间改一个标点符号：“可以原谅？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