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祖母与这些“懒汉”很谈得来。对于村子里那些老实本分 的庄稼人,她会背后夸奖;而对于“懒汉”,却会当面说笑。相比之 下,她尊重庄稼人,却喜欢“懒汉”。这里边的原因,我小时候一直 不明白。 邻村有一个姓周的“懒汉”,比较有名,他还是祖母的表侄儿, 绰号“滥料”。 土改时要把地主家的充公财物分给贫苦农民,他事先来问祖母该 申请什么,祖母劝他选一些最实用的寒衣和农具。谁知他偏偏选了一 把最不实用的红木象牙太师椅,搬进他家的茅棚泥地间,不知如何伺 候。后来实在是又冷又饿伺候不下去了,便把它扛到周围的集市去卖, 还开出了一个天价,观海卫、逍林、鸣鹤场都去了。这椅子死重,亏 他一天天风雨无阻地扛在肩上汗流浃背,游走四方。 但是,那年月大家都在打造一种简朴的新生活,谁会买这种椅子? 有一次我爸爸从上海回乡探亲,在外公家问起那年与妈妈结婚时 拜高堂,受拜的外公坐的那张大椅子何在,外公万分谦恭地说:“周 同志保管着。” 爸爸觉得奇怪,便问“周同志”是谁,祖母听了大笑:“什么周 同志,滥料啊!” 原来外公上街时已经多次见滥料把那张椅子扛来扛去,只是没有 做声。这次祖母觉得外公把滥料恭称为“周同志”非常可笑,当作笑 话到处说,结果反倒让滥料本人知道红木象牙太师椅是谁家的了,不 免大吃一惊。他知道是亲戚关系,连忙扛着椅子到祖母面前道歉。 祖母说:“这椅子你是分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道什么歉? 只是你不听我话,没要两件棉衣,椅子又不能穿。” 滥料回答道:“也能穿,天天背来背去,一身暖和。” 祖母笑了,说:“还是我买下送回去,做个人情吧。你可不能乱 喊价。” 滥料夸张地后退两步大叫 :“我不可能要这钱,对亲戚不仁不 义,今后还怎么号召群众?”他还带着土改时的一些词汇。 祖母趁机舀给他一袋粮食,又数给他一点零用钱,说与椅子无关, 是表婶救济表侄儿。 滥料忙摆手:别说救济,是借贷。 祖母说:“你还讲究这个,要说借贷就要还,不能名不副实。” 滥料说:“那就说帮衬吧。” 祖母笑了,说:“连你也会咬文嚼字!” 说完,祖母又请他帮忙,把椅子搬回外公家。 滥料办这等事总是太张扬,摇来晃去怕人家不知是怎么回事,一 路说。还没走过河西桥,已经有小孩飞快地去报告外公了。 外公闻讯后堵住门,等滥料到了就说:如果再坐这椅子,这几年 就算白“改造”了。 滥料没法,只得再扛回余家,报告祖母。 祖母听了有点生气,说外公“怎么进步得有点矫情了”。 妈妈在一旁说:“他倒不是矫情,是怕坐上这椅子想起以前虚有 其表的日子。” 祖母一想,这事本该多问问我妈妈,现在卡住了,还是让妈妈处 置为妥,因为只有她能体谅两头。 祖母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妈妈。 妈妈想了想,说:“村里演戏正缺一把太师椅,做道具。” 从此,每当戏演到一半,总会有人到台口眯缝着眼睛大叫滥料, 要他赶快上台来扛椅子、换布景。那椅子实在太重,赖在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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