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著名“懒汉”叫越英,成天拖着鞋子走路,也不赤脚,也 不把鞋子穿好。他父亲请前村一个老学究起一个好名字,老学究说, 那就因地制宜,取“越国英才”的意思吧。越英自己觉得,这名字说 起来酸里酸气,喊起来女里女气,很不满意,但不能改,因为父亲已 被当地的土匪陈金木杀死,当时越英才十四岁。 他父亲那天在逍林南边的小路上挑豆荚,见迎面走来几个穿白纺 绸衫的男人气色不同一般,就让在路边观看。其中一个男人冷笑一声 说“看什么”,便拔枪一扬打中了他。这个男人,就是方圆几十里所 有夜哭的小孩一听他的名字就会吓得不敢作声的匪首陈金木。 越英本来就没有娘,这下立即成了孤儿,两个年长本家凑钱叫他 外出谋生,其实是送他到吴石岭南麓去拜一位山林武师学艺去了,目 的不必明说,为父报仇。 没想到几年后共产党当政,快速寻剿乡间土匪,陈金木也被击毙。 这消息传出的第二天,越英就回来了。他听村里孩子在唱现编的顺口 溜“驳壳对驳壳,打死陈金木”(按我乡方言,“壳”和“木”是同 韵)时,竟然没有高兴,这使大人们非常奇怪。只有两个老汉看出了 他的心思:仇报了,但不是他报的。 他很想用学得的本领去擒杀陈金木的把兄弟,另一支土匪的首领 王央央(这个“央”字只是谐音,究竟何字还须查考)。谁料不久又 传来儿歌:“小枪对小枪,捉牢王央央”。他一下觉得目标失落,无 所事事了。 乡间没有什么事情用得着他的那一点武艺,而既然学过了武艺, 他对耕田、播种这些农活就看不上了。他没当成英雄却走上了末路。 越英只有一项意想不到的本钱能贡献乡里,那就是用他的脚踩出来的 腌菜特别鲜美。 说起来这事实在有点不洁,似乎是他脚上的某种真菌类型,正适 合此间的菜,此间的盐,此间的气温和口味。反正每当腌菜季节,越 英就成了你拉我扯的重要人物。很多家庭腌菜不止一缸,每缸脚踩的 时间又不能太短,他也确实有点排不过来。因此故意撒娇搭架子,百 般拿捏。 “隔壁刚踩过,不用洗了!”这是他每次被一家子抢进门,都要 说的话。这家早已端出一脚盆温水候着他,只等他洗完脚,好好踩。 “跨了泥堆过来,怎么能不洗?”一个没过门的漂亮姑娘已经把 他的脚按进脚盆,帮他洗了。 他还在叫:“毛巾太旧了,我用不惯!”其实他洗脸都用不上那 么新的毛巾。 踩菜是有报酬的,不是钱,是粮食。好谷好米给得少,杂粮就多 一点。越英就靠这个季节挣点粮食,总是要杂粮,最贱的是山薯干, 一袋袋加起来可以糊口几个月。 让人惊奇的是,短短的腌菜季节过去,谁也不理越英了,连前几 天给他洗过脚的姑娘都不正眼看他。他要在长久的冷遇中憋足气,只 等下一个腌菜季节,作姿弄态地狠狠报复。 人们日常见到的他,总是在乡间泥路上拖拖沓沓。土匪已经消灭, 家仇已经洗雪,腌菜已经封缸,他像无聊的名士,带着夕阳投下的影 子,走进黑夜。 ——就讲这两个“懒汉”吧,其他小的还不少,都不及他们有名 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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