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现代企业家留下了哪些精神财富?
上世纪的这些中国企业家、实业家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粗略地归纳一下,主要讲以下6个方面。
1.不耻从商,“实业救国”,做改良社会的理想主义者。
这里涉及到两点:一是与传统的抑商、贱商观念决裂。选择从商的“末业”,这在当时是非常不容易的。容闳选择留学是因为家贫而上了不要钱的教会学校,郑观应选择到洋行学徒,那是童试未中之后。而张謇身为金榜题名的状元,却下海经商办实业,这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破天荒的行径。第二,与传统的治国平天下、精忠报国观念相联系,张謇等名登仕籍的人(江苏另一状元公苏州陆润庠也在张謇下海两年后宣布去创办纱厂;咸丰朝老状元孙家鼐命两个儿子在上海办面粉厂)从商,一方面是对朝廷政治腐朽的绝望,另一方面也是鸦片战争以来社会风气的变化,使他们看到了发展工商业于国于民的重要性,他们想走“实业救国”的道路。“状元公”张謇从事工商根本就不是为了发财,他是要实现“富民强国之本实在于工”的理想。事实上,他也是从居丧守制期间受张之洞委任“总理通海一带商务”开始做起。
那些没有“功名”的实业家,也是一批“乱世中的理想主义者”。荣氏兄弟办企业是“事业迷”而不是发财迷。荣德生说哥哥荣宗敬是“大迷”,举债购机器扩办工厂是常事,他自己是“二迷”。1946年4月,荣德生在上海突然遭绑架,起初绑匪开价赎金百万美元。他回答“我是一个事业家,不是一个资本家,我所有的钱全在事业上面……诸位这次把我弄来,实在是找错了人,不信你们去调查。”绑匪调查后,将赎金降了一半。他向绑匪要过纸笔给家人立遗嘱,说他兄弟创业艰难,宁可牺牲个人也要保全事业……
卢作孚基本上没有资本,因此算不上资本家,他只是股份公司发起人、创办人、CEO,他家股本占1/2000,股金没分过一分钱红利。
他们中的一些人办企业,主要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一为国家民族争利益(他们的民族主义和爱国当然也有两面性,既是真诚的爱国,也是对抗外国资本竞争的市场营销手段;流氓大亨杜月笙以及虞洽卿等人亦可作如是观),二把办企业当做改造社会的大实验场。
张謇在家乡南通城办企业,一开始就有推动地方建设和社会改造的志向。他起初名之为“村落主义”;1908年清廷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后,他在南通就名正言顺地推行自治,虽然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民主自治(与阎锡山的地方自治类似,是开明专制的地方建设,与中央大一统的行政管理不同)。张謇在当地办企业,大量吸收了当地的劳动力;修“模范路”和周边公路,建公园,搞现代化城市建设的同时,办通州师范、办南通农校、南通医专、狼山盲哑学校、图书馆、博物苑、气象台、更俗剧场和伶工学社,也办育婴堂、养老院、残废院、济良所、栖留所、贫民工场等慈善机关(简要的叙述请参阅傅国涌著《大商人》有关章节)。使南通一时成为全国的“模范县”,南通模式在海内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给无锡荣氏兄弟、四川卢作孚等人很大的启发。荣氏兄弟后来在无锡搞“劳工自治区”,并提出以企业为核心辐射建设“大无锡”的蓝图。卢作孚在重庆北碚也做了这样的社会改造实践(当代有谁做过?好像只有孙大午想过,试过)。
虽然这些人改造社会的梦想最终都失败了,其原因有国际国内条件不成熟,无自治文化传统,过于乌托邦理想化,扩张冲动太强而力不从心等多种,但他们是一批有崇高的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志士仁人则毫无疑义。
2.不耻言利,在商言商,理直气壮争经济自由。
上一条说的是人生道路,选择了从商;这一条说的是如何经商,如何争取一个适合企业发展的政治法律和社会环境。人的权利最基本最重要的应该是生命权(免于伤害和恐惧的自由)、财产权和发展权,而经济自由则是三者的合成。
中国的文化传统重义利之辨,耻于言利,孟子叫“何必曰利”(利是要的,但不能亮出谋利的旗号,讲义就够了,利在其中矣,禄在其中矣)。这种传统是产生假道学、真禄蠹的温床。当然,传统的主流文化之外也有亚文化,比如与之相反,汉代司马迁在史记的《货殖列传》中写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明代异端思想家李贽说“士贵为己,务自适”,痛斥假道学。
这些现代的企业家受西方文化影响更多(严复翻译的亚当·斯密的名著《原富》),于1902年出版,在当时中国社会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以致各地出现了多种盗版。从生命哲学角度,相信人的自利本能,相信“经济人”的理性,相信市场;从社会伦理角度,理直气壮地争个人的经济自由也是为国家争权利。利己与利人的统一,就是“看不见的手”即市场经济合理性的基础。这是亚当·斯密新思想的核心价值观之一。这些带理想主义的企业家深知,只有把自己的企业做大做强了,才能更多地回报社会,更有力地改造社会。所以,张謇、荣宗敬、卢作孚等人扩张的冲动很强烈,甚至超过了自身的能力。
关于这一条有两点值得一提。一是民国前后一段时间,中国民办企业发展很快,这与清末的新政、“一战”造成的外国资本暂时性收缩,与军阀混战期间的地方自治和中央政府干预减少、全国性的官商垄断势力减弱有关系。换言之,虽然天下不太平甚至兵荒马乱的,但经济自由反而比全国政局安定团结时多一些,类似于思想文化,也是这种时期更活跃更丰富多彩。
另一点就是,一些民族工商业主,在工人被发动起来有了阶级斗争“觉悟”之后,出于对劳工势力的恐慌,寄希望于国民党蒋介石政府,这也是上海商会在1927年“四·一二”清共事件中支持蒋介石的缘由。但是,孙中山早就说过“中国国民党民生主义,就是外国的社会主义”;蒋介石及其领导的政府。在当时的社会主义思潮占上风的国际环境中,也是偏心于支持和发展国有企业的,更何况宋子文、孔祥熙等权贵要借发展国有经济之名谋私利,这让民间资本的发展空间日渐逼仄。于是,他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南京政府争经济自由了(对于这两点请参阅吴晓波新著《跌荡的一百年———中国企业的1870-1977》的第二部分《1911-1927唯一的“黄金年代”》,和第三部分《1928-1937国家主义的回归》之“商人的抗争”和“大收编”)。
3.共生共赢,劳资两利,明智处理己与人、近利与远功的关系。
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指出:“如果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成果不能真正分流到大众手中,那么它在道义上将是不得人心的,而且是有风险的,因为它注定要威胁社会稳定。”“企业大王”刘鸿生在他早年“跑街”推销煤炭(威胁了打柴为生的山民的生计)时就认识到这一点,他说“一人享福,万人受苦的日子不太平”。他的名言是“最愚蠢的人,就是想一个人发财。叫别人都倒霉。”
荣氏兄弟在他们无锡的“劳工自治区”给职工提供各种福利,如一律免费医疗(除花柳病外,实行到1936年),带薪休假(服务一年者经主管同意休两周,满10年者可休3周)。
刘鸿生在经济困难时期不裁员,而办各种补习班、训练班,甚至送员工到国外培训,或请外国专家来厂传授技术,让码头公司职员都学英语。民生公司的章程里规定,每年从盈利里提3.5%用于职工文化事业费,举办集体婚礼、集体旅游,兴建图书室、体育队、京剧话剧川剧队等,对职工比如今一些国企做得还要好。
现代中国最大的私营银行“上海银行”的创办人陈光甫,第一个推出“一元起存”、零存整取、整存零取不弃贫民的服务方式,他的口号是“人争近利,我图远功;人嫌细微,我宁繁琐”。正是这样的经营理念使他的私营银行立住了脚,并且越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