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顶拿手的活儿要数割麦子。人高马大、人送外号“红鼻子” 的四大爷不服气,要跟父亲比试比试。俗语说,芒种三日见三黄,杏 黄蚕黄麦黄。那年西南风溜溜地吹着,满坡的麦子眼看就黄了梢儿。 四大爷买来两把黄村出的镰头,在磨石上磨得锃亮。这天一早,他提 着两张镰气昂昂地来到地头;父亲不声不响跟来了,一张镰在胳肢窝 里夹着,腰上拴了一捆草绳,在屁股上悠悠晃着。两人一摆开阵势, 地头就聚了一大堆人看稀罕,任队长打雷似地吼,也不往地里挪半步。 比试开始,“红鼻子”先发制人,“嚓嚓嚓”,箭一般窜出去一大截; 父亲往手心里吐口唾沫,猫腰弓背,一张镰上下飞舞,身后闪出齐茬 茬的麦茬来。许是经了夜露的潮湿,麦秆儿很皮,“红鼻子”两把镰 倒着手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到了地腰里他抹把额头的汗水,才 发现父亲已悠悠晃在前面,身后一个麦穗头都不见。他立时乱了阵脚, 麦穗丢三落四,麦个子横躺竖趄,且张口气喘。他红了脸问:“第二 的,我两张镰还玩不过你哩,不知啥窍?”父亲笑而不语。 五八年队里吃食堂,吃饭定量供应,干活的壮劳力一顿饭领两个 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窝头,整天挽着半截肠子干活儿。我家跟小队对门。 这晚父亲肠鸣肚叫,到了下半夜仍睡不着,就披衣出门。隐约有“叮 当”的声音传来。循着声音,父亲找到了食堂门口。一阵葱花香拉着 父亲往屋里走。保管员两手横在门口,挡住了父亲的去路。父亲一把 推开他。在昏黄的灯光里,只见队长和几位干部油饼就大葱,大嚼大 咽着。怪不得社员们两根筋挑着个头,他们一个个肉马膘肥,原来是 马吃夜草,人吃偷食啊!父亲抄起一张饼卷巴卷巴,当仁不让地吃起 来。队长脸上滚出了豆大的汗珠,低声细气地说:“吃,吃!” 父亲憋着一口气,第二天就不下地了,肩上扛了一张鱼网,腰上 挂了一把鱼篓,天乌黑黑就下了淄河。父亲裤脚绾到大腿根,在河水 里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哪里有鲶鱼,哪里有鲫皮,他很摸韵脚。鱼网 轻轻撒下去,一个猛劲提出水面,网心里便有几条鱼儿激灵灵乱颤。 父亲脸上漾出了笑容。 一连几天人影儿不见,队长就起了疑心。这天拂晓把父亲堵在村 口:“农田大忙,你下河捞鱼。我抓你典型!”父亲笑道:“兴你们 吃夜食,就不兴我下河拿鱼?”队长落下一脸的笑来,到底没抓他的 典型。 秋上杀秫秫的时候,队长安排父亲上韩信岭耪蜀秫茬。他也扛张 大锄跟在后头。父亲心里恍然明白了七八分:跟我比活路?出水才看 两腿泥哩! 韩信岭曾是汉高祖刘邦的大将韩信的宅子。岭前一片开阔地,相 传当年韩信曾在这里操演兵马。队长把父亲安排在身边,俩人摆开了 战场。队长是个急性子,火爆脾气,一点就着。他挥舞大锄三下五除 二,“咔嚓咔嚓”耪起来。父亲也不含糊,脚跟脚扌票在队长身边。 韩信岭上砖头瓦碴随地是,秫根张牙舞爪抓在地里,耪起来像石头一 样坚硬。父亲前腿弓,后腿蹬,嘴不张,气不短,常年累月练就了他 一把好手。他锄起锄落,不慌不忙;队长却有些底气不足,一会儿脸 上就淌了汗,被父亲远远甩在身后。几位社员看得兴起,拍了手喝道: “队长第一,队长第一!”队长把锄一扔,黄鼻子黄脸地走了。 打那,“韩信岭上耪秫茬——队长熊了种”的俏皮话便在村里风 一样传开了。人们翘指夸奖,父亲倒挺谦虚:“队长队长,队长是为 大家把舵的;咱是社员,活不赢人啥赢人?” 看看,他倒挺通情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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