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次走过三峡。写过系列报道。报道过三峡的生态环境、移民问题,采访过绞滩站、航道工、女子信号台,甚至还深入到大坝的基坑里。这些好像都是遥远的过去了。 而现在你已经不再倾听也不再笔录——因为你不再在新闻界从业。 有一些地方始终让你牵挂,像奉节。你觉得,古城与历史,都远远没有讲完。 三峡工程开始蓄水,奉节这座千年古城即将消失。报道也骤然增多。冷落许久了的千年古城又一次凸现在世人面前。这就是她对中华文明的最后一次贡献么? 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里,你甚至厌烦了那随着厚厚报纸送来,和打开电视即可见的无数关于“神州第一爆”的“新闻”。 记者们在追寻什么?都报道了什么? 这是新闻照片的剪辑:几个民工或老乡在瓦砾堆中彳亍着拾荒。两个拆迁人员疲倦了,仰面八叉地躺在工地上睡觉,等待再一次起爆。还有一些所谓新闻背景:爆破奉节的是一支“英雄”的队伍,拆除爆炸过什么建筑物或工程。如今又如何日夜奋战,为未来的三峡库区“清障”。 是啊是啊,这些都是应该记入“史册”的:2002年11月4日上午10时50分,六秒钟,爆破面积达22万平方米,其中包括48栋楼,最后一爆用掉多少公斤炸药、多长塑料引爆管,等等。这些英雄业绩当然值得报道。甚至在报道中还用上了“灰飞烟灭”的词句。这篇报道的标题是《工程兵屡建奇功,精彩爆破全回放》。 成为热点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但是“聚集”,不可避免地制约了新闻的视野。各级领导、爆破负责人、技术人员,甚至布置警戒线的保安人员都进入了新闻。但是,对奉节人的惜别报道很少,而且多是“新家虽然比旧家条件好,但心里对旧家有一丝怀念和牵挂。”仅此而已。 在报纸的角落里,瞥见短短的一行:奉节是座有2300年历史的古城。 是的,破旧立新,每天都有创造与毁灭。古城的消失缩短为“六秒”。硝烟散去,文化真是那么不值得一顾么? 要回忆采访的每一个细节是困难的。但夜泊奉节,有多少你不能忽略的过去,如江涛和雨丝潜入心底—— 不说三国、白帝城和永安宫托孤,也不说八阵图。当忆起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孟郊、苏轼、黄庭坚等等震烁古今的名字时,便有一种高山仰止之感。更不用说曾在奉节为官的刘禹锡、王十朋、范成大、陆游,在寂寞清冷的雨夜,萌生了多少诗情,写下了多少华章。 滚滚江水创造了一个无情的字眼:淘汰。 是值得沉思的。百年、十天,甚至一日,时光会淘汰多少新闻? 也是一个“回放”。如果1000年前有报纸或者电视的话,这应该是一则可以上当地媒体头条的新闻: 夔州剌史刘禹锡任满离开奉节时,为其送行的人很多。以致在衙门与驿馆间搭起了一顶顶青帐。官员、友人、当地的耆宿名流,更多的是百姓,甚至还有红颜知己,络绎不绝,都来送别。——这实属不易,今天一些地方,官员一旦卸任,立即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可见刘禹锡在夔州还是颇有政绩的,得到了民众的拥戴,是个很好的行政领导干部。也许敏感的记者,就会从中发现什么新闻线索。 当他登舟解缆,回望渐渐远去的山城和送别的人群时,怅然若有所失,一股难抑的热流伴随着悠扬清婉的旋律涌了上来。他急急地返回船舱,研墨铺纸,挥笔写下了《别夔州官吏》:“三年楚国巴城守,一去扬州扬子津。青帐联延喧驿步,白头府伛到江滨。巫山暮色常含雨,峡水秋来不愁人。唯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 这里需要略作解释。蛮神,是指屈原居湘沅间,吸取了民间迎神祭祀的乐曲,作《九歌》。也曾风起云涌,也曾轰轰烈烈,也曾沧海桑田。可这一切终究要告别。江风梳理着思绪,刘禹锡清醒地意识到,千百年后,真正能留与人世的,不是所谓“形象工程”或“政绩工程”,甚至也不是一时的“口碑”,而只是几页薄薄的诗笺。 在这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写下这段“旧闻”,是想说明我们一些记者编辑对文化的忽视。刘禹锡正是在奉节期间,在巴渝民歌的基础上,作《竹枝词》、《踏歌词》等28首,开一代新风。如“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瞿塘槽槽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还有:“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似无情却有情。”……这一切,还不足以流传千古么? 是的,你搞过经济报道,搞过文化科技报道,从事过中央政治新闻的采访。但关于奉节报道的断想,已经非常私人化了,你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很远,虽然道路不会走尽,你感到新闻对文化的一种无可奈何的限制。记者有时也会面临一种艺术家式的孤单。 难道经济报道中就不需要文化?对当代重大事情的采访,就可以完全忽略对历史的追溯? 既然可以给爆破的六秒那么多的时间与篇幅,为什么对几千年惜墨如金呢?——更大的可能是,没有那么多深奥的哲理,在极其庞杂眩目的诱惑面前,采编人员本身对文化的开掘还是缺乏必要的准备和手段。 新闻,在传统的文化流失的背后,流失的是一种精神。 尽管你不同意“用脚写新闻”这种粗俗的比喻——古人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述尽了行走、读书和写作的关系。 你每次过三峡,都不是一人,而是一伙。晚上,守在电视机前不断地换台,或者聚在一起打牌,或者去歌厅“娱乐”。对这些,你都没有兴趣,你感兴趣的是“逛街”,大街小巷,原路去原路返回,看着时间。你留心城市的每一个细节,与当地人聊天。还有,买书和看书,然后记笔记。正确的判断、想像与思想,一闪而过,只有通过文字记录下来,才能够保存。况且奉节不仅是地理与地貌的交汇点——巴蜀与荆楚、大山与长江,还有历史与现实。你盼望你的某些报道,你的文章的独立的思想,新鲜的文风,还有浓厚的文化。 记得一次采访结束,离开奉节时,一个处长给孩子买了几件衣服,有记者买了几斤奉节脐橙,还有大包小包的当地同志送的土特产。这些都值不了几个钱。而你上船时,又多了沉沉的书。 其实,不仅仅是编辑记者,你采访时见到的当地干部,很少有安于奉节工作的。贫困,一个百万人的穷县,收入低,交通不便。又要建三峡工程,几十年都没有什么发展。人才外流现象严重。这使你想起了诗圣。 杜甫晚年流寓奉节,在这里住了一年零九个月,还修葺过三处草堂,写下了四百多首诗,是他一生创作的最后一个高峰。杜甫上白帝城的诗就有八首之多,《夔州歌》又连着是十首绝句,更不用说《秋兴》八首,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之作。杜甫在奉节滞留盘桓的原因是复杂的,日子过得也相当艰难凄苦。但他为什么还能写出那么多佳作?陆游认为,“少陵先生晚游夔州,爱其山川不忍去,三徙居,皆名高斋。”——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解读,“不忍去”,不是匆匆的一瞥,而是一种情感的维系与流注。也只有大诗人才会有这种心心相印的理解与感悟。 文学艺术其实是一种信仰。新闻呢? 这是宏钟大吕般的声音—— “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支撑。”“弘扬和培育民族精神是文化建设的重要任务。” 2300年的沧桑,奉节已经证明了它的魅力与生命力,这就是它的与众不同。 奉节不会被湮没或者淘汰。不管它是被夷为平地,还是沉入水底。 (北京)朱幼棣 朱幼棣:男,国务院研究室社会发展司副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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