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得雨
“土话”也叫“方言”,一地一方之习惯语言。见于文字的,真正谁也不懂的地方语,实际上很少。我在沂蒙故乡写作那些年,那是地道的群众语,但还不曾有一句大家不懂的土话。生活用语,由繁到简,也是一条规律。“甭”是“不用”一字吐出,“咋”是“怎么” 一字吐出,潍坊的“咋着哩”,是“怎么着哩”。赵本山把“忽悠”介绍出来,全国已通用。把人糊弄的转悠悠,比“糊弄人”“耍弄人”更形象,也更贴切。这种介绍,不断有点,是对全国通用语的丰富,没有什么不好。
小平同志和陈毅老总,乐意说四川老家的习惯语,“晓得”与“对头”,不土,没有谁听不懂,没有必要改成“知道”和“对的”。最近,我特意琢磨了沂蒙老家的一些“土话”,不下数百条,发现真正“土”的,谁也不懂的,真是没有多少。此处仅列出一批,请大家品赏:
“俺家住在瞭哨子上”,指住村头,是放瞭望哨的地方,比“村头”形象;“你净说些无来悠”,指尽说些无来由的话,“由”念“悠”,也是一“忽悠”(东北那话,准确点应是“呼悠”) ;“你下下腰”,指“弯弯腰”,但“下”得念成“虾”,是“虾虾腰”,腰弯得跟虾似的,比“弯”形象;“你埋埋(儿)的”,是“慢慢的”舌尖音,并平声变上声,加了点“轻轻的”意思,即“你慢慢地轻轻地弄那个东西” ;“我怪心浑的”,指有点恶心,一个“浑”字也很形象;“这个人怪手贱”,指某某人手把不老实,偷偷摸摸的,一个“贱”字也说得深刻;“这个人怪嘴碎”“这个人怪嘴臭”,都很明白,也形象;“他好下舌”,不是拨弄口舌,挑拨是非,是“告密”“打小报告”,“下”为动词,是舌头那地方做低下、下作事;“俺不自声”,是“不做声”的变音,用“自”,指自个儿不吭声,也好;“他把家什葬弄了”,比踢蹬了、糟蹋了更形象、更贴切;生小病叫“生阵候”,是一阵的,也与气候、季节有关的,也贴切;“我犯了上箭火”,“箭”是“焦”的变音,是“三焦”中的“上焦”(在舌下那一带)出的毛病,不土,还很文;“锅饼”叫“旋饼”,那饼像在打旋,比“锅” 形象;“这个闺女扎古起来真俊啊”,“扎古”是“扎裹”,又“扎”又“裹”,比抽象一点的“打扮”也好;在另一处,有“治”的意思,“夜来晚上叫您那档子好个扎古” ;“他古蹲那里” ,“古”是“孤”,像一棵孤墩子树,来形容一个人独自蹲那里;“起风了”“煞风了”风是“起”的,“起于青萍之末”,停是“煞住” ,也有声色;“转悠葵”“转右葵”,葵花向太阳,转悠着跟太阳走,太阳从东往西,它也正是从左向右转;“他说话倒三不着梁的”,“梁”是“两”的变音;“谁没有仨俩好朋友”“谁没有仨俩五个好朋友”,前一句指仨或俩,后一句指仨俩的相加——五个;一天之间,有“出日头脉儿”“小饭时脉儿”“大饭时脉儿”“东南晌脉儿”“晌午歪脉儿”“日头西脉儿”“饮牛时脉儿”“落日头脉儿”“上黑影脉儿”“半夜脉儿” ,“脉儿” 是代词,是指那一段时间;“我当什么一景子”,指我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故事,故事变“一景子”,也形象;“你耍的什么咕咕当”,是指耍的什么名堂;咕咕当,是薄薄玻璃做的玩具,只能轻轻吹,一使劲,就鼓了底,破碎了,比经不起推敲的名堂形象……
当今,耍“咕咕当” 的事不少,如吹大气吹鼓了底,造假造现了形,卷舌头说话说露了馅儿,这一句推荐开来,不比赵本山的“忽悠”差。真是像山里人嘱咐孩子:“到了集上,不许说山话,你要说了山话,我一耳巴子打你光崖下里!”他自己先说了山话,“光崖”即悬崖,沂蒙山多崮,崮是四面都有悬崖。
写此稿时,正是“伏顶”,初伏、末伏各10天,中伏有时10天有时20天。“伏顶”即中伏时候,是又一句家乡语;身上不是“汗流浃背”,是“汗如瓢浇”——由此以家乡语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