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发呆嘛小朋友,”她把脸凑过来抵住我的脸:“你没听错,我也没有说错。”“真的决定留下来?” “真的。你不想?” “想啊,当然想了。”我追问了一句,“可是,为什么呢?” “想通了呗——我想好好活下去,我需要有种东西让我好好活下去,实话说吧,只要有你,我也能活下去,但是,还是觉得不够。 “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已经来了日本,说起来,她也算是第一批来日本的留学生了。她走后不久,我爸爸在送我上学的路上被汽车撞死了。打那以后,在北京,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亲戚倒是有,大多都是远亲,也有来往,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我就一个人住在海淀的一间筒子楼里,每天上学放学,也没被饿死。呵。” 我完全没想到,扣子突然和我说起了她的过去,我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饿死是因为我妈妈每个月都寄钱给我,一直寄了两年,从第三年开始,我既收不到她的钱,也再没有她的消息了。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吧,‘越好的时候我就想越坏’,忍不住地要糟蹋自己,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有时候,接济我的亲戚送钱过来,我感动的一塌糊涂,但是人刚一走,我就一张张地把钱撕碎,撕到不能用为止,接下来就只有饿着肚子了。 “糟蹋不了别人,我就糟蹋自己——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到现在还是经常这样想。 “实话说吧,像我这种人,不管我多喜欢你,你有多喜欢我,我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始终都是问题,你也不会不承认吧。我知道,你只是在心里想,嘴上不说罢了。我再说一遍吧,我在无上装俱乐部里打过工,也在应召公司干过,也就是说,我是个婊子。不想承认都不行了。 “可是,老天爷对我还是好啊,让我喜欢了你,又不得不问配不配得上你;我在想:假如我们要是有了孩子,我可能就不会有这种感觉,这样,我也可以好好活下去了。我知道,你觉得无所谓,但是我的问题到最后只有靠我自己解决。只要我不解决好,我就又会忍不住想办法糟蹋自己。所以,我想要这个孩子,留下他。” 我没有插一句嘴,只在入神地听她说着。她说完了,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终了,长叹一声把她搂在了怀里。 “喂,”她又在叫我了,“对了,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刹那。怎么样?” “对,就是刹那。” 第二天早晨,当我拉开婚纱店的门,在门口发现了一封被路过的行人踩过的信,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封公函,落款处写着我就读语言别科的那所大学。拆开来一看,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 由于您未参加结业考试,所以,我们遗憾地通知您,您不能获得任何成绩和资格证书。 “罢了罢了,”我边看边笑着对自己说:“我也可以一门心思地过我的小日子了。”我将信丢进废纸篓的时候,看见废纸篓里有两张揉皱了的小纸条,我低下头一看,发现一张上写着汉字“要”,另一张上写着“不要”。我这才明白昨天晚上扣子为何把我从婚纱店里赶出来,还拉灭了灯:是啊,她又在请碟仙了。 22 在东京这样的城市里活着,我无时不有一种渺小感,怎么说呢?就好像大楼和街道才是这个城市的主宰,而建造它们的人却成了它们的寄生物。 扣子倒是很高兴,也难怪,终于下定决心去买件衣服了嘛。自我们认识,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打算买件衣服。 (三十一) ●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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