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常月说:“还记得我说要给你讲个蛮长蛮长的故事?”我心里一动,问:“和你丈夫有关吗?” 我的寻常一问,筱常月竟然全身颤抖起来。我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笑了一下,看上去更显落寞:“是。和我的两个丈夫有关。” “两个?” “是,两个。”终于,她还是狠了心说,“……我亲手造成了两个孤魂野鬼,你信吗?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日本人,不过,都埋在北海道,都曾经是我的丈夫。也许,他们这时候都还站在奈何桥上等我呢。” “我的两个丈夫的墓离得也不远。两个人活着的时候没见过面,死了后倒是埋在了一起。我这个人,胆子终究是太小了,胆子只要大一点,两个人就都不会死了。”筱常月接着说:“就算是现在,他们已经死了第七个年头了,实在没办法,我还只能向《蝴蝶夫人》借点力气来,看看这次自己的胆子能不能大点。” “什么,《蝴蝶夫人》?” “啊,没什么,下次也许用笔写下来给你?要是写小说的话,至少可以写得蛮长的吧,两个人都是自杀死的,两个人都给对方下了那么多的圈套——”说到这里时她又说不下去了:“没办法,又说不下去了。” 我还是问了:“怎么会想起要把《蝴蝶夫人》改编成昆曲的呢?”事实上,当我和筱常月在东京见第一面的时候,我就问起过。 她只说了句:“……大概是他们两个人都喜欢吧。”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33 扣子,说起来,我到东京来已快一个星期了,去了表参道和鬼怒川,也去了吉祥寺。最后,也就是今天下午,我终于来了秋叶原。但是,我根本不敢往电器街那边走,干脆就径直沿着JR铁路线往神田方向走过去了。 走到交通博物馆半人高的铁栅栏外面时,我突然发现这里已大变了模样:不知何时,交通博物馆的正对面新建了一座小型广场。因为刚刚建成,连参天的古树都是刚刚才被移栽到这里。我随意地盯着广场西南角的一小片樱树林看着。突然,脸色大变,抱着你狂奔了过去。 我看见了一尊雕像。我曾在那座和你消磨了许多个后半夜的货场里见过这尊江户时代的武士雕像。我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只是,它现在显然已经被精心修饰过了,那把圆月弯刀也被重新装上了刀柄,通体上下,无一处不被彻底清洗后新上了一层石膏。我站在其下,呆呆看着,简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在我恍惚着的时候,看见有几个花工正从樱树林里走出来,我就随意地朝樱花林里看去——扣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那座坟。 仅仅只是一触目,我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你虽然就被我抱在怀里,但是说实话,现在,当我看到了雕像和坟墓,从头到脚的器官都被唤醒,我便觉得从来也没有和你像此刻般离得如此之近。 真的走到它身边的时候,我反而平静了下来,因为我已经在心里暗暗定下了一个主意。是啊,我在东京来来回回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为的就是此刻:我确信,我已经找到了你能够容身的地方。 没有错,就是它。当我真正站在那堆四周皆被青草环绕的土坡前时,我已经完全可以确认这就是那个名叫金英爱的朝鲜妓女的新居了。首先便看见了那块墓碑,上面“金英爱”和“昭和三年立”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见;然后,我又看到了几块花岗岩石块,上面同样刻着“金英爱”和“昭和三年立”的字样。 (四十六) ●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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