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飞来飞去--内地导演谈李安

　　导演看导演，也许就像裁缝看裁缝，可以看出对方的绝活或者破绽。当然，评价一部电影，比评价一件衣服的做工要复杂得多，尤其是像李安这样有着多元文化背景并且轻功了得地腾挪于东方和西方、中国和美国的导演，更是难下断言。在李安拿到奖杯几小时后，记者采访了国内一些最活跃的导演，他们坦率地发表了各自的意见。(本报记者杨子)

　　★娄烨：每个导演都在妥协

　　李安是一个挺好的导演，很长时间一直在做他想做的————风格不一样的影片。这是特别好的，导演的工作就应该是这样的。《卧虎藏龙》我在中央台六频道看过一部分。我知道它在世界各地都特受欢迎，甚至在一个当地人不知道中国在哪儿的地方都能看到《卧虎藏龙》的海报，观众面大到如此程度！我很喜欢李安的《推手》和《饮食男女》。好像有人说李安在向好莱坞妥协。其实任何一个导演都在做妥协。导演拍片子时要跟很多方面打交道，与很多方面合作，即使他很个人化，也不得不受到其他方面的影响。影片的运作过程、投资规模等等已经决定了他的影片既是一个人的作品，又不是一个人的作品。一个导演很难评价另一个导演的得失，可能他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也可能正在解决之中，但谁都不能对他说你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影片完成了，一个导演的工作也就结束了。舆论和评论实际上与导演无关。

　　★张元：最喜欢它的飞来飞去

　　我是在去欧洲的飞机上看这部片子的，蛮喜欢，挺有意境。章子怡等人的表演都很出色。《卧虎藏龙》在国内和国外有两种不同的反应，让我们看到人们欣赏电影的不同方法和态度。中国观众好像喜欢跟电影较劲。它的确是有一些飞来飞去的镜头，科技感确实强了一些。但这部片子要做的正是这个。最吸引人的就是人在空中飞，在墙上飞。一个美国朋友告诉我，在美国放映的时候，一到人物说话时观众就打盹，里边的人一飞起来，观众的眼睛就睁开了。我个人也觉得最美的就是飞来飞去，而且他们是有功夫的，不像《黑客帝国》里那么机械。人要是真的能那么自由就太有意思了。

　　《卧虎藏龙》能在奥斯卡得奖，说普通话的华语电影能拿最佳外语片奖，对中国电影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这部电影和李安原来的电影完全不同，没有连贯性。《饮食男女》是一部拍得非常老实非常动情的家庭片，描绘了非常细腻的人物关系，我很喜欢。李安是个非常职业化的导演，你看，他想拍武侠类电影，他就拍成了。《卧虎藏龙》里有一场戏拍得很不错，就是杨紫琼和章子怡在大院子里打斗的那场戏。谭盾的那一段打击乐也不错。

　　李安的整个教育是在美国完成的，他的拍片方法很美国化，完全是职业化的操作，即使是家庭戏也拍得很美国化。《卧虎藏龙》既是中国功夫片，也是非常好莱坞的商业片。

　　现在我们的电影空间越来越窄，而不是越来越宽，如果为了保持所谓的独立性去束缚自己，那是很可笑的。其实李安在风格上的变化也是他独立性的体现。我们所强调的作者电影正在走向死亡，到了伊朗导演阿巴斯，已经是终止了。

　　★ 　贾樟柯：人情世故加动作奇观

　　《卧虎藏龙》在金球奖拿了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能在奥斯卡拿到最佳外语片已经很好了。这意味着华语电影终于有了一个很好的局面，达到了高峰状态。

　　李安的电影我差不多都看过。他的电影的确好，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卧虎藏龙》在他的影片中还是很独特的一部，更具商业性。

　　作为一个好莱坞导演，李安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每部电影都有很明确的商业元素，电影方法很美国化，拍得都很光滑，没有毛病，容易被人接受，但不太合我的胃口。这其中最好的是《饮食男女》。

　　《卧虎藏龙》我也喜欢，最喜欢的就是对玉娇龙这个角色的塑造。以前的武侠电影里只有打斗，现在有了一个人(玉娇龙)的成长，还有两代人之间的隔阂，既有老套的人情世故的描写，又有动作的奇观。老有人抱怨为什么不给徐克和吴宇森颁大奖，那是因为他们的电影里只有打斗，没有生命的体验，不管是深是浅。可《卧虎藏龙》里有。章明说《卧虎藏龙》是华语版的《理智与情感》，说得很对。胡金铨的电影里也有竹林的片段，但没有更触动人心的生命体验。有人说《卧虎藏龙》是东方主义，有人说它是视觉奇观，但它的确是好电影，李安并不是撞大运。武侠电影是真正的中国电影，就像西部片是真正的美国电影一样。这部商业电影有一个很好的艺术电影的基础，李安一边拍一边改剧本，据说章子怡的角色改动很大。李安不是生让她扮演什么，而是顺着她来。我猜他是把生命的感触加了进去。李安的智慧就在这里。

　　★孙周：最好的商业时机

　　今年世界电影的整体水准并不高，包括最佳《角斗士》，它不能算是最好的。《卧虎藏龙》获了奖，华裔电影人能有这个成绩很好，不管怎么说，终有斩获。

　　《喜宴》和《饮食男女》我都喜欢，那是以前的李安。李安走到今天这一步，未必是被动的，也可能是主动出击。时势造英雄，也没什么好客气的，首先让别人承认，然后再看能把多少艺术放进电影里去。

　　《卧虎藏龙》是一部主流电影，之所以这么火爆，有个商机的问题。现在全世界的商机都在亚洲，《卧虎藏龙》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个时候，它就成了。同样是武侠片，徐克的《新龙门客栈》和成龙的《醉拳》可能在技术上比《卧虎藏龙》好得多，只不过当时的市场与现在完全不同。只有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获得如此广泛的承认。从前的香港武侠片也没想到过要开发国际市场。

　　《卧虎藏龙》的武术指导和视觉设计都很棒，该片将这类影片的精华人物集中在一起，加上李安驾驭大型影片的能力，使这部片子整体上有了一种力量，更易于在世界上发行。李安进入好莱坞的渠道后，他的推广力量是非常强大和行之有效的。

　　我为李安的成功鼓掌、祝贺。

　　★章明：李安太机巧

　　李安一直没有太大变化。《卧虎藏龙》中最让人诧异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一个老女人之间一直没有挑明的感情，一般武打片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让知识阶层也可以看这种电影，这种因素在《推手》和《喜宴》里已经有了，只不过将太极换成了武打，实际上还是个人想法的一种延续，把武打片改造得适合西方中产阶级的口味了。

　　李安的电影我都不太喜欢，没有出乎我意料的东西，他做得比较机巧，尤其是《推手》，很好地利用了东西文化的冲突，他已经把太极拍得很适合美国人的胃口，他是按照美国人的口味来挖掘中国题材，他本身就是一个美国的中产阶级。但他身上又有中国传统的东西。艺术上没有什么原创的东西，没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只有机巧。《卧虎藏龙》不是一个很好的武打电影，也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文电影，但把两个缺点融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优点。这就体现了他的机巧。

　　李安从来没有拍过艺术片，《卧虎藏龙》和他以前的电影是一致的，中产阶级的趣味非常明确。按美国电影来说，它远不够惊天动地，远比不上《U—571》，但我们是把它当做一部中国电影，那当然很不得了。

　　成龙当年的电影是唐人街的趣味，李安的武侠片却可以让中产阶级西装革履地去看。后者是不屑与前者为伍的。

　　最佳导演索德伯格当之无愧，从《战略高手》到《毒品网络》到《永不妥协》，显示了他确实是多才多艺的导演，他的作品从思想内涵到风格都有很大变化，《毒品网络》和《永不妥协》像是出自两个导演之手。我觉得最佳影片应该是《毒品网络》。

　　对中国导演来说，李安的获奖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对很多人来说不啻当头棒喝，武侠的源头在中国，为什么最好的武侠片不是内地拍的？《少林寺》也不是内地拍的。

　　如果不以艺术论英雄，李安称得上一个商业英雄。他自己大概也没有料到会如此成功，但从《推手》开始，他就已经有了这份自觉。

　　华裔导演拍一部电影赚那么多钱，是从未有过的。但我们也大可不必一厢情愿地为它摇旗呐喊，按美国电影的标准，它并没有那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