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本报记者面前,冯小刚终于说话了,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些许幽默。
将这次独家专访的机会交给本报的同时,冯小刚郑重地嘱咐,不要节选他评价崔永元的话。因此我们原话照录,以避免断章取义。
【过去时
冯小刚是性情中人,在崔永元事件上保持沉默并非有心机所致,只是他身边的这帮老友死死地按住了他。今天他终于说了。他说得很平静,充满诚意,甚至有些许幽默,毕竟这是一场过去了的风波。】
记:《手机》上映至今可谓告一段落了,现在回头看,之前有没料到它会这么“火爆”?我指它所反映的问题形成口碑互相传扬。
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估计。但故事中反映的手机对生活的干预,我实际上觉得是有点滞后的,观众对电影相当宽容,《手机》里面涉及的一些细节并不新鲜,几年前都有,只不过把它变成一部电影,观众还是会觉得它有新鲜感,把它看成是和生活同步的。我们的电影本身反映生活状况,严格来说是滞后五年的,但《手机》可能滞后了两年,仍然显得还算新。
记:《手机》、《一声叹息》里的一些台词,成为了流行语言,比如“做人要厚道”、“审美疲劳”,这些台词是你和刘震云一起商量的,还是你的“个人创作”?
冯:这个剧本是刘老师写完了,我们一起讨论。讨论完了之后,摄制组的人觉得它跟《一声叹息》像,所以我们想办法让它剥离那种痕迹,刘震云是一个不用手机的人,所以对手机里的鸡鸣狗盗的事了解很少,我们得不断给他输送信息,让他去消化。像“审美疲劳”好像是韩三平跟我说的一句话,我觉得挺有意思,他说是看一部外国小说看到的,原话不是这样,但他整理成这句话。我觉得特别对,说的是对道德认识的问题。
范增给《手机》这部片写片名的时候,他说到人有一种“审美拒绝”,就是说无论你对什么东西,总是有一种“本能接受”与“本能拒绝”。电影也是,比如说一些文艺片,由于节奏缓慢,或者反映人性的挣扎和龌龊的东西,观众刚开始是“本能拒绝”的。后来观众看到一些评论,因为导演的名气,或者它得了很多奖,他们再按照这些诱导去看这部电影,就会体会到一些别样的东西,开始接受它。
我拍过的这些电影,对于观众都没有这些问题,首先都是“本能接受”,然后可能经过一些诱导,他开始“理智地”认为这不是什么好电影,开始拒绝。我认为《手机》本身是一部让人“本能接受”的电影,我今后拍的电影都会沿着首先让观众“本能接受”这么一个路子,我要坚持大众电影的路线。我知道一些小众电影,我自己也是喜欢看的。这样的例子不少,比如说《小武》、《盲井》,我自己挺喜欢的。看这两部电影的时候,我上厕所都忍着,它就是这么吸引我。《卡拉是条狗》应该也不是属于大众电影,但是我认为它的魂儿,还是反映了大众的生活。
记:看《卡拉是条狗》的时候,觉得它的叙事不晦涩、很流畅,而且挺生活化。可为什么同是生活化的题材,就像《手机》,你的电影能让大家都去看,而那部电影只能成为“小众”的呢?
冯:同样是反映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的电影,可能是因为表达方式不同,完全自然主义的,观众可能不那么容易接受;如果同样还是把生活原汁原味地拿过来,然后再进行一些精细加工,大家觉得它有点“戏谑”,商业化了一点,大家都能喜欢。拿《手机》和《卡拉是条狗》来说,都是从生活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电影,就像长在地上的榆树和那些宾馆门口放的塑料椰子树之间的区别。《卡拉是条狗》是挺生活化的,商业包装不多,把生活中的细节不断积累,还是能让观众产生触动的。《手机》则是对从生活中抽取的细节进行了加工,让更多人能够接受。前者是一盘生菜,我们是加了调料下锅炒的蔬菜。外国人可能更喜欢吃生菜。
记:前不久华谊兄弟公司说要拍一部《手机》姊妹篇的电影,你听说了吗?
冯:我听说了,其实跟《手机》没有关系,它根本就不是。
记:他们打出《手机》这个品牌,征得你的同意了吗?
冯:没有,我觉得这有点不妥。如果是的话,应该征得刘震云的同意,但我觉得它跟我们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记:这样可能会损害《手机》的品牌?
冯:我不拍续集。而且观众眼明心亮,他们知道《手机》是冯小刚拍的,那个是另外一组人拍的,跟我没关系。我建议每一个创作者要自信。其实我觉得这些导演都有能力独创自己的东西,借一个品牌去弄,观众有这样的识别能力,反而效果不好。我看这是制片方的想法,我跟导演张一白、监制陆川都挺熟的,他们的本意可能不是这样,他们会认为“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你别把我的安到别人身上去”。当然出品方基于商业考虑也无可厚非。
记:在中国那么多大导演,为什么只有你在不断地开掘这类题材?是否创作中有什么难度?
冯:有很多人在想题材,不从他生活的周围去想,主要是翻历史的旧账。当中有两种原因:第一种原因是一些人总是认为电影必须有很强的制作感,像拍古装戏很多东西都是做出来的,拍当代生活的电影就认为看不到“制作”的痕迹;还有一种是拍摄现实生活的,血肉相连的电影,在审查上容易遇到困难,比较容易绷紧神经。拍古装戏是几千年之前的事,不易对现实生活构成刺痛,当然一些古装戏还是能关注到现实生活的。
记:当初《手机》上映前采访你时,你说片子一上映,就会变成一个“手雷”,会引发很多争议。
冯:我当时没想争议这事儿。我是说,观众看完片子之后会觉得好看,而且是和他有关系的。不像《无间道》,观众是觉得好看,但跟自己的生活没关系。凡是觉得和自己有关系的,观众评价片子的时候,就会带上他对生活的看法,所以也引出了崔永元的事。
记者:你对崔永元事件一直保持低调不回应,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了,能谈谈你的真实想法吗?
冯:崔永元有他的可爱之处,他首先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而是一个性情中人,我为何这样说呢?你看他的文章里头,有诸多的忌讳。
第一,他说他只看了十分钟,没看完电影,然后发表了长篇大论的评价;他还有一个得意之处就是,他认为现在的影评是不严肃的,但他自己干了一件最不严肃的事,就是没看完电影就对电影发表了严肃的评论。这不是一个阴谋家所用的伎俩;第二,我从他文章中看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很有文化品格的人,可是他文章里有一个错误,也可能是性情中人才犯的错误,他没看完电影,就说他不喜欢,因此对这部电影非常失望。从他说的话我理解到,由于他不喜欢这部电影,如果电影局在审查的时候把它枪毙了,他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不喜欢一部文艺作品,继而希望通过行政干预去掐死这部作品,这不是一个有文化品格的人应该持有的态度;第三,他认为这部电影是一部“乱搞男女关系”电影,甚至认为如果同时再放一部三级片的话,票房还会高。他这也低估了观众的判断力。比如韩国完全开放之后,一些公司也拍了三级片,但是票房不高,不是人们想的那样,为什么呢?谁会成群结伙地去看三级片?没有人。因此三级片是没有市场的。他这么说是对观众判断力的一个——我说温柔一点——“误会”;第四,小崔认为我参加梅艳芳的丧礼是在作秀,我是中国导演会的副会长,受导演会之托去参加梅的葬礼,我也是她生前的一位好友。一方面是前往缅怀,另一方面也希望借此活动加强内地和香港电影界的情感交流。所以我认为厚道的小崔不应该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这么不厚道。
所以我把这一切都想完了之后,得出一个结论,他是一个可爱的人。如果他是一个恶毒的阴谋家,他就不会犯以上的错误。
记:当初我们看这篇报道的时候,大家都在猜测是采访者挑拨是非,不相信崔永元会说出那样的话,不知道事情发生之后,你是否做过一些了解?
冯:我想可能是这样的。谁有资格评价冯小刚的电影?凡是看过的都有资格,只要没看过的就没有资格。所以我觉得他们都非常感情用事。当然我不怪他们,现在我们都可以敞开心扉地说,但他们的炮轰,我认为是一种娱乐行为,不是严肃的文艺批评。
记:你有没有设身处地为他想一下?因为片中的那个人物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是崔永元,给他的生活带来了麻烦。
冯:我觉得文艺作品不要对号入座。我们可以在每一部电影前面都打上“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但我认为这样做是一种倒退,我们已经经过那一阶段了,我们不要倒退回去。还有一点就是,我并不讨厌严守一(《手机》男主角),我不认为严守一是一个不可爱的形象,我认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但他跟崔永元的形象是不搭界的。
我现在还是要说,如果这部电影对小崔的老母亲和他的小女儿造成了一种压力的话,我愿意就这事向小崔的母亲和女儿表示一种歉意,同时对他们说,您的儿子和你的父亲,确实不是严守一,他是比严守一正直善良的一个人。
记:崔永元“炮轰”《手机》的事情,是否会影响你今后的创作?比如接下来拍的《私房钱》,可能又会引爆一些家庭矛盾,可能又会受到一些人的质疑。
冯:我拍电影不要拍成白开水,我也不是要上黑板报做好好先生。小崔说的“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儿女”,这不是衡量我拍电影的一个标准。我还是想一如既往地深挖生活,甚至揭生活的伤疤。我们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不断向前走。我们作为导演,在观众面前,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责任,让观众看到生活的真相。我还是希望,从《甲方乙方》、《大腕》、《一声叹息》、《手机》和接下来的《私房钱》,几年之后回头看,能看到这些年社会生活形态发生的变化。(本报记者谢晓 实习生伍洁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