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在《收获》杂志社看到副主编肖元敏伏在写字台前神情专注地翻看着一本厚厚的相册。我饶有兴趣地上前一看。哦!原来她在一幅幅老照片中追寻着《收获》过去四十年中走过的踪影。那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啊!
摊在我眼前的那本相册虽不是一部直接用文字记载的《收获》大事记、编年史。但这些多年积累起来的图片会使人感触到《收获》是随着国兴我兴、国衰我衰,历经曲折坎坷走过来的。在风云变幻的年代里,它曾遭受过两度停刊,又经历过两度复刊的艰辛历程。回首往事,历历在目。经久不衰的《收获》终于以全新的面目展现在读者的眼前。它的发行量始终保持在十万份以上,成了万花丛中的一朵奇葩,它能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熟悉《收获》中的每一位编辑。每当我置身于其中时,常常会被他们那淡泊而明志、宁静而致远的氛围所深深地感染。只要一聚到小小的编辑部里,他们就围绕着作者寄来的稿件忙碌开了,在一起看稿、编稿、谈稿、校稿……每个人总是把弦上得满满的,都会把荣辱得失抛之脑后,就是这个还不到十个人的集体,上上下下自然而然地会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去努力、奋起,那就是几十年来始终不渝的办刊宗旨:"坚持文学格调,荟萃各种流派与风格的上乘之作。"他们齐心想把刊物搞好,多出人多出作品,一批又一批的文学新人从这里走向辉煌。早时,这里曾产生过闻名遐迩、过眼不忘的《茶馆》、《创业史》、《山乡巨变》、《不夜城》、《上海的早晨》、《野火春风斗古城》、《平原枪声》……这些优秀之作生长在同一块土壤――《收获》,它的名字如同在大地上滚过的一声声惊雷,响彻云霄。
我的脚步随着翻动的照片缓缓地走进了1979年,就在这一年被停了十多年的《收获》再一次获得了新生,他们重整旗鼓加倍地工作,立誓要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在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中又使我看到了留下的一长串扎实的脚印,在复刊后不久的《收获》上又发表了诸多掷地有声、家喻户晓的好作品:《人到中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大墙下的红玉兰》、《三寸金莲》、《美食家》、《蹉跎岁月》、《方舟》、《祸起萧墙》、《人生》、《浮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把相册翻到这年代时从中发现《收获》在发展中形成了一个惯例,编辑部无论工作多忙,也会挤出时间汇聚到主编巴金的身边拍一张年年如此的"全家福",随着时间老人的匆匆走过,一张张合影照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他们所熟悉的前辈、副主编箫岱因病去世了。而后,老编辑孔柔、郭卓、杨友梅、盛毓安、邬锡康也相继地退离了工作岗位。同时,接班的年轻编辑逐渐地走向成熟。但我特别留意到《收获》的主编始终不变,那就是在四十年中与《收获》始终同行的巴金先生。
巴老是《收获》的见证人,看着它四十年前呱呱坠地,又看着它逐渐长大成人。他看到了当初同靳以在创刊时提出:"多出人,多出作品"的办刊宗旨在一代代编辑身上生根、发芽。使他备感欣慰的是复刊后的《收获》仍走着"团结作者,为读者服务"的道路,严肃而扎实地前进着。而且,路也越走越平坦,脚步也越走越踏实。
每逢巴老喜度华诞时,也是《收获》全体人员感到最放松、最愉快的一刻。他们对主编的最好祝愿都化在了一朵朵鲜红的玫瑰之中,把心中要向主编表达的话语都凝聚在精心制作的贺卡上了。他们在巴老面前有说有笑毫无拘谨之感。在一起合影,在一起吃着巴老的生日蛋糕,分享着快乐,其景融融溢于言表。高兴之余他们还要当面"考考"自己的老主编,年轻的编辑争相点着自己的鼻子笑着问巴老:"巴老,我叫什么名字?"坐在轮椅上的巴老环顾围在一起的小青年,一一地报着他们的名字:"……程永新……李筱……钟红明……小王、小廖……"巴老为自己能顺利地通过考试而笑得合不拢嘴,大家也为巴老能清晰地记住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欢愉和荣幸。
病中的巴老虽然说话感到十分吃力,但看到《收获》的年轻人时,他还是想对他们说说自己心里话的。我记得,在巴老九十岁生日那天,身穿米黄色茄克衫的巴老正接受着上海东方电视台的采访。当他看到《收获》的编辑们捧着祝寿的大花篮来到他面前时,巴老微笑着望着他们。然后对着话筒说:"我要对读者说的话,我在《巴金全集》最后、在《收获》上,发表了《我最后的话》,就是希望读者理解我,我这一生是靠读者养活,……我是主张人要有理想、人要有未来,不仅要顾自己,还要顾子孙。读者也需要理想,你要给他,他也会选择的。"这情深意长的话语,这充满希望的嘱托,无不打动着在场的每位编辑的心。
在八十年代中期,市场经济的大潮冲刷着这块热土,许多纯文学刊物因为生存的艰难,染上了浓浓的商业气息。此时,自负盈亏的《收获》也因纸张、印工、发行费的快速攀升,而陷入了窘境。是逐波而流,还是自找出路?编辑部内也微微起了波澜。巴老闻知后,他只用了一句话:"《收获》是大有希望的。"它包容了事物的全部,同时也给《收获》点明了发展方向。这时,巴金主编为编辑人员说过的话再一次在他们的耳边响起:"……刊物是为读者服务的。用什么来服务呢?当然是用作品。读者购一份刊物,主要是看它发表的作品,好文章越多,编辑同志的功劳越大。倘使一篇好作品也拿不出来,这个刊物就会受到读者的冷落,编辑同志也谈不到为谁服务了。作品是刊物的生命。编辑是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桥梁……"这就是一位长期做过编辑、出版工作的文学老人――巴金摸索出的一条成功之路。
四面八方雪片般的读者来信和巴金有力的支持,使不刊商业广告,没有经济后援,不搞有偿报告文学,没有拨款,不制造纷繁口号的《收获》在变幻莫测的经济大潮中处惊不变。他们感到,《收获》是靠读者养活的,物质生活固然重要,但对读者来说更重要的是需要高雅的艺术和陶冶心灵的文学作品,而好的作品是通过编辑之手介绍给读者的。于是,《收获》为作家和读者架起了一座友谊之桥。在编辑工作中,他们个个俨如工厂中的检验员,双眼紧紧地把住每个环节的质量关,来稿的质量有了普遍的提高。作家也关注着《收获》的发展,他们被《收获》的编辑以心换心的真诚所深深地吸引,作家苏童知遇知恩地说:"就像梨园艺人忘不了初次粉墨登场的舞台,在屡次投稿碰壁时,是《收获》及时地发现和提携,使我提前了两年走上了文学的舞台。"所以,作者只要新作问世,都乐意将自己感到最满意的作品交给《收获》首先发表。这也是众多作家留存在心底的多年愿望和理想,作家王安忆说:"……我一直有一个真实的想法,那便是要把自己最满意的小说给《收获》,否则,便会像是辱没了自己少年时代的理想似的。"这不仅是她的个人感触,这确实是道出了《收获》作者的共同心声。当百花凋零的"文革"结束不久,万物逐渐复苏,它告知人们文艺的春天即将来临。一批批被禁锢了多年的文学新人破土而出跃跃欲试,想在《收获》上发表作品的欲望也油然而生,但又心存顾虑,担心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在这时,巴老给了他们有力的支持。他不仅争分夺秒地为自己制定了创作计划,还不断地鼓励青年作者要多写,多出好作品。
有一次,青年作家马原在探望病中的巴老时,他深情地对巴老说:"您一直支持着《收获》,现在我们这一代人开始做《收获》,小时候每当谈起《收获》时,很希望能在《收获》上发表小说,但那时总觉得是一件遥远又遥远的事,可能性很小。"巴老听后笑着对他说:"你写出来就不要紧了,小说写出来就实现了。"这语重心长的话语,巴老不知给多少青年作家说过。张辛欣、张抗抗、张洁、冯骥才等青年作者就是听了这同样的话才跨出了喜人的一步,在《收获》上圆了他们少年时的一个个文学之梦!
在经济大潮中找出了自己生存空间的《收获》,此时又产生了一大批像《活着》、《妻妾成群》、《叔叔的故事》、《许三观卖血记》、《九月寓言》、《务虚笔记》、《甲方乙方》、《动物的凶猛》、《丹青引》等深受读者喜爱的中、长篇小说,有不少还被改变成影视剧本,它为电影、电视提供了出色的文学基础。导演冯小刚、姜文执导电影《甲方乙方》、《阳光灿烂的日子》(即《动物的凶猛》)后都说:"从《收获》中改编的剧本品位高,电影上演后观众爱看。"所以,导演《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张艺谋深有感触地说:"真是文学驮着电影走啊!"《收获》就是依靠着文学本身的力量,以文养文,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给纯文学找到了一条通往民众的出路。
巴老一直十分关心《收获》的发展,每回女儿小林在电话里同作者谈稿或与编辑部商量工作时,他都会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担任《收获》副主编的李小林每期都要把有着四十余万字的稿子看上两遍,每当她终审完全部样稿时,就会感到颈椎疼痛,眼睛发花。她毕竟是一个步入中年的女性了,年纪不饶人啊!巴老见她总是长时间伏案工作,经常充满父爱地对她说:"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搞得太疲劳了。"每当这时,小林会依偎在父亲的身边,给巴老讲述着编辑部里发生的各种新鲜事,说着向老作家组到的好稿子,为新人发表了新作的经过……。巴老认真地听着,虽然不发表什么意见和看法,但他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每当此时,他似乎看到了老一代人的办刊精神在年轻的一代身上得到了延续和发展。
几年前,当小林将随《收获》一同向巴老祝寿的青年作家马原介绍给巴老时,巴老笑着对马原说:"你在西藏呆过,听说上次你的小说出了点毛病。"坐在边上的马原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自己一篇有争议的小说会受到巴老的观注,他激动地连声说:"是,是,出了点小毛病。"过后巴老又接着对他说:"我现在高兴地看到《收获》在发展,办了35年了嘛。有两个人对'收获'有功,他们是靳以和箫岱,我什么都没做,对'收获'没有贡献,但我支持它!"巴老是一位十分重情谊的人,他从不把《收获》的功绩归于自己,他没忘却与他一起创办《收获》时的靳以。巴金和靳以既是创办人,又同是《收获》创刊时的主编,他同靳以彼此信任,他们凭着三十年代共同合编《文季月刊》时的热情扶植着《收获》,全身心地投入到《收获》的创刊之中。经过了两年多的努力,《收获》顺利地走上了轨道,谁也没料到靳以却在这时意外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与他同甘共苦多年的巴金,一副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巴金的肩上。每每忆起来,巴金心中是多么的悲伤啊!他无论是作文还是与人谈起《收获》时,他首先会把已逝去多年的靳以介绍给读者。冰心在为《收获》创刊三十周年的纪念册题词中写道:"……因为《收获》是我的好友巴金创办的,我一看到《收获》就想到巴金。"巴金见后,马上用颤抖不已的手在自己的名字前两次写上靳以的名字。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而已,但此时,这添加上的廖廖数笔无不浸润着巴老对好友的厚义和真情啊!
箫岱是一位集诗人、翻译、编辑于一身的《收获》老前辈了,他曾历经过《收获》的两次复刊,一直主持着杂志社的日常工作。第二次复刊不久,他患上了肝硬化,但他贯以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受到大家的尊重和爱戴,他仍在为《收获》的恢复和发展忘我的工作着。1985年底,到了年龄的箫岱办完了离休手续。巴老听说后对箫岱说:"再留一留,小林还年轻,你帮一帮小林。"他接受了巴老的嘱托。其实,箫岱此时跟巴老一样着急,他看到老编辑都也快到退休年龄了。而这时,编辑部的新人还没有完全接上班,自己怎能安下心来在家休息、养病呢?在后几年中,他仍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杂志社的工作,身体力行地为青年编辑传授着办刊经验,同大家一起规划着《收获》明天的蓝图,他一直操劳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年轻的编辑在缅怀箫岱时常说:"他为了《收获》的发展和进步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巴老每次到杭州养病,编辑人员都知道巴老爱读《收获》上新发表的文章。所以,经常委托《收获》编辑李国糅把刚出版的《收获》带给巴老。巴老在休息之余喜欢叫身边的工作人员读报、读书给他听。但他听得最多的还要数发表在《收获》上的文章了。原来,近几年《收获》了解到随着经济大发展,生活节奏的加快,读者偏向读一些篇幅相对短一些的文章,于是《收获》致力于对散文的耕耘,先后开辟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和李辉的"沧桑看云"专栏,它们开创了"文化大散文"的先河,这些文章具有强烈的理性思辨色彩,有着丰富的文化感悟,揭示了中国文化的巨大内涵,呈现出潜在的深邃的人文精神。其中确有不少文章吸引住了巴老。他仔细地听完一篇又一篇,近几年,光我本人就为巴老念完了《文化苦旅》中的每篇文章。
在1995年初,我在病室的灯下给巴老读着余秋雨发表在《收获》100期上的《流放者的土地》文章,当我读到康熙年间的词人顾贞观为了营救被清政府流放边疆的老友、诗人吴兆骞,他不仅筹措了足够的赎金,还拿出了两首为思念吴兆骞的词作给当朝太傅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看,这两首脍炙人口表达人间至情的词,终于感动了纳兰容若。当我念到《金缕曲》中的:"……泪痕滴牛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时,只见因胸脊椎骨折而躺在病床上的巴老,随着我的读书声,也念念有词地背诵了起来,我惊叹地问巴老:"您的记忆力怎么会那么好?"巴老说:"我十七、八岁在成都念书时熟读的",接着他又说:"清政府的'文字狱'太残酷了!"他陷入了沉思之中,没过多久,我又给他读了李辉的《沧桑看云》中的《凝望雪峰》、《往事已然苍老》等文章,每次读文章时,我担心时间太久会累着了他,几番劝他躺下休息一会再听,但他就是不愿躺下,坚持着要我继续把文章读完。他静静地听着,一边深深地思考着冯雪峰、周扬、吴晗、邓拓、廖沫沙、胡风等中国知识分子遭受苦难和不幸的政治、历史、文化背景。当他听到文章中那有理、有据,把造成历史悲剧的根源剖析得淋漓尽致时他情不自禁地连声说:"好!写得好!写得深刻!"
巴老看到一批批年轻的作家在成长,他打心眼里高兴,他一直认为新作家能赶超老作家是件好事。因此,《收获》在各个历史时期,始终把推介新人作为是自己的责任,在以冯骥才、谌容、路遥、叶辛、张抗抗、张辛欣、贾平凹、王安忆为代表的一代作家之后,接着又从《收获》中走出的有余华、莫言、苏童、格非、阎连科、万方等。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后浪推着前浪滚滚向前,作家的辛勤劳动通过《收获》介绍给了读者,被读者所接受,被社会所认可,受到了人们的尊重,在荣誉和鲜花面前,怎能轻易地忘记培育、扶植它们的这个摇篮呢?
今年,《收获》的老作者从维熙完成了新作《死亡游戏》,当他把完稿的小说寄给《收获》前夕,心中好似一团熊熊之火在燃烧,他总感到要向《收获》和曾支持过他的巴老再说些什么,他想起了雪莱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遥远吗!"他确是一位走出严寒、穿过冬季的人,只有经历过严冬的人才倍感春的温暖。20年前,从维熙从长期的劳改生涯中解脱了出来,出狱才不久,就在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里用亲身经历和感受写出了第一部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和《铺花的歧路》,那时正处在乍暖还寒的1979年早春,寒气还不时地侵袭着人们的心骨。《收获》顶住了来自各方的种种压力,不仅将从维熙的两篇小说在同一期上发表,还把《大墙下的红玉兰》放在《收获》的头篇,把它作为重点作品介绍给了读者。从维熙触犯了"文革"的禁区,一时群起而攻之,在匿名信中把它称之为是苏联"解冻文学"的翻版,某省劳改局认定它是"意在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尽管此时从维熙的囚徒身份已得到了平反,但在上书北京时,他的名字仍被简化为"从犯"。巴老看过小说后认为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他勉励从维熙要多写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包括揭露"文革"对人性摧残的题材。
就在这同时,从维熙收到了胡耀邦同志写来的复信,信中也有与雪莱同样的话:"没有百丈冰,哪有花枝俏。"在京召开的作者座谈会上,主持会议的《收获》负责人吴强还专门提到了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真金不怕火来炼,他受到了读者热情的支持,从维熙先后收到了上千封读者的来信,极大地温暖了他的心。此时他只用了一句话表达了对《收获》的感激之情:"育苗在春早,收获在金秋。"
在《收获》中成名的作家谌容,她每回有事到上海,首先想到的是曾扶植过她的巴老。1995年11月27日,谌容率《懒得结婚》剧组来到了上海。虽然,剧组在时间上安排得十分紧张,但她还是带着鲜花来到了医院。这天上午,巴老看到谌容时,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的"宝贝"儿子梁天,在电视喜剧《我爱我家》中那幽默发噱的表演。所以,当他看到谌容时总想笑,坐在巴老身边的谌容同小林聊着。不一会,她对巴老说:"我是四川人,与巴老是同乡。我的小说《人到中年》就是在《收获》发的。十年前写了《懒得离婚》现在写了《懒得结婚》共十集,将在年底播出。"她像小学生在向老师汇报功课一般,认认真真地说着。巴老听后说:"我在杭州时,天天看《我爱我家》,你们电视剧还没有播,广告已登出来了。"这下谌容可乐了,她笑着说:"巴老真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啊!"边上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谌容每回见到巴老和《收获》编辑部的编辑时,她总会首先提到《人到中年》这部小说。这发生在十多年前的往事谌容仍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原来,谌容用多年的生活积累又花了几年的心血写成了发人深思的《人到中年》,在小说中揭示了以主人公陆文婷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他们用知识分子正直、善良的一颗心勤奋地工作,为事业奋斗着。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知识分子都遭受着各种冷落,在业务上得不到提高,知识得不到尊重,各种待遇得不到保证。最后。陆文婷由于劳累过度而病倒在床。小说发表后不久,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人到中年》讲了真话,刺痛了一些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神经。于是,他们便横加干涉,甚至还要利用文艺刊物来批判它。他们指责作者不应该把陆文婷的遭遇写得那样凄惨,也不应该在"外流"的姜亚芬医生的身上倾注太多的同情;更有甚者说,作者给"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不相信会这样对待知识分子,他们怀疑外流的知识分子也会有爱国之心。种种责难向谌容袭来。使她陷入了深深的苦闷和迷惘之中,谌容感到自己把所见所闻用文学的样式真实地反映生活,这难道也会错?她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巴老却支持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作家,他认真地读完了这部小说后说:"……我喜欢这部小说。我有一种愿望,想使自己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这位已八十高龄的老人用自己满腔热情,向谌容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委托女儿小林专程去谌容的家,探望因撰写《人到中年》时过于劳累而得病的谌容。他在逆流中迎头奋起,这要拿出多么多么大的勇气和一往无前的精神啊!此时,他正在着手写一部用真话、用真心奉献给读者的书――《随想录》,在150篇的"随想"中已完成了49篇,为了不让这部小说被无端的指责而夭折。他提笔在第50篇的"随想"中写下了题为《人到中年》的文章,它用正义的力量涤荡着污泥浊水,拨开遮在眼前的迷雾,他在文章中说道:"……文学事业也是这样,一部作品的最好的裁判员是大多数的读者,而不是一两位长官。作者在作品里究竟是说真话还是贩卖谎言,读者们最清楚。"
也正像巴老所预料到的那样,《人到中年》非但没有被扼杀,反而被越来越多的读者多接受、所喜爱。它的单行本出了一版又一版,同时又被搬上了银幕,它成了谌容的代表之作。一条艰难的成功之路引起了更多读者的深思,它也引发了更多人的思考。因此,《收获》编辑部还专门为谌容的《人到中年》召开了作品讨论会。《收获》就是这样把一个个文学新人,一篇篇新作推向社会,把他们介绍给读者,个中的甜酸苦辣唯有编辑人员心中最清楚。谌容也决不会忘记在这段曲折经历中《收获》所给她的帮助。她常常在自问:《收获》靠什么成功的呢?最终她还是找出了两个最恰切的字,那就是"稳定"。她深有感叹地说:"《收获》在执行'双百'方针上是稳定的。在风格上,能兼容百家,是稳定的。在质量上,每一期都能读到几篇引人注目的作品,让读者觉得欣慰,更是稳定的。"
其实,谌容只从作品反映出《收获》的稳定性,我感到《收获》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人上也是稳定的。他们每个人都在用一颗火热的心真诚相待作者,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为读者奉献着,当别人遇到困难时会主动地伸出援助之手。
前年,正当百年不遇的洪水肆虐着长江中下游,情势十分地危急。此时前方将士正浴血奋战在抗洪第一线,此情此景牵动着编辑部全体人员的心。以往每次只要一听说发生地震、水灾时,他们总会主动地捐出衣服、钱款和书籍,为灾区的重建献上他们的一份爱心。他们知道这次水灾比以往更凶猛,损失更惨重,《收获》没等上级安排就从编辑部有限的经费中取出一笔数量相当可观的钱交给了"上海市红十字会",托他们转交给灾区。当红十字会的同志接到这笔捐款时问道:"《收获》,是不是巴金主编的那个《收获》?"当得到肯定时,他就说:"我们今天收到的是全上海第一笔以单位名义的捐款,我们一定尽早地把它送到灾区。"当晚,在电视新闻中还口播了这条引人注目的消息。
没过多久,作家周梅森来到了杭州。原来,他自从在《收获》上发表了长篇小说《人间正道》后,他又新创作了一部《中国制造》的小说交给了《收获》。正在杭州照顾巴老的小林是约他来谈稿子的。在客厅里,大家围绕着《中国制造》这部稿子整整谈了一个上午。午饭时,我跟周梅森说起全国上下关心着抗洪抢险中涌现的感人事情,当我说起这次《收获》编辑人员个人捐款外,《收获》编辑部也捐了钱时,讲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周梅森听到后再也坐不住了,饭才吃了一半就起身让我陪着他去找小林。路上他说:"虽然我已捐过款,但《收获》的义举感动了我,我还想再捐。"当见到小林时他说:"小林,你们把《中国制造》的稿费替我捐了吧。"小林听了没吱声。这时,他真的有点急 了,涨红了脸又继续说:"如果你不放心,我现在就立个字据,估计有二万多元,把它都捐了。"小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别这样,稿费我们还是要给你,至于你要捐,那是另一回事情,反正捐到哪里都一样。"寥寥数语,暖了周梅森一颗激动的心。
我默默地站在一边,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幕,他使我看到了一种力量,又是一种榜样,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收获》就是依靠这种力量走到了今天,他们在园丁巴金的带领下,在文艺的百花园中辛勤地培土、修剪、浇灌、耕耘,现今该到了收获的季节了。它不仅是一件使《收获》的历代编辑感到光荣和自豪,也使作者、读者值得庆幸的喜事。
这来之不易的收获证实了靳以在1957年6月24日在《收获》发刊词中所说的那样:"……我有意以'收获'作为作家和读者之间的桥梁,让读者表示对作品的意见,让作者倾听读者对作品的意见,……使他的作品更成为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我们希望'收获'能贡献给我们亲爱的祖国以更多的香花和食粮。这是'收获'的开端,我们期望一年年地更多采,更丰盛,结更多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