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金先生96寿辰之际,陆正伟先生的《世纪巴金》不但是一份献给老人的精美礼物,也是当代研究巴金老人思想和生平的重要成果。90年代的巴金先生因高龄和久病,已经平静地退出文坛,他在被病魔击倒之前,每年定期去杭州居住,在那儿养病、休息、读书、编辑全集等,过着与世无争的晚年生活。也正因为很少有新的文字发表,也没有惊世骇俗的举动出现,在充满浮躁与喧嚣的9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领域,他仿佛是消失了一样。人们总是喜欢期待激情与戏剧性的场面出现,期待有明星色彩的文化人作秀表演,而对沉默的人生却不屑一顾,反而生出了许多隔膜和猜测。陆正伟先生是当代少数几位非巴金老人亲属而经常在老人身边工作的成员之一,老人的日常起居和所思所言,他是直接的当事人和见证人。所以,他的文字与摄影的合集的出版,给读者带来了巴金老人晚年生活的真实信息。
陆先生的文章集中记录了巴金老人在杭州休息养病、安度晚年的生活情况,也许用《巴金在杭州》或者《巴金与西湖》作为这本读物的书名更加确切。杭州是巴金一生喜欢的地方,从岳王庙到师复墓,我们似乎能探寻到一个人格发展的真实依据。巴金从小喜读古典小说《说岳》,对英雄主义充满景仰之心,1930年他第一次去杭州,与他的无政府主义同志们开会商讨中国的革命与前途,那是个理想受挫但精神蓬勃的年代,西湖游舟与事业激情给青年巴金留下了极为美丽的印象。在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等小说里,一再暗示了西湖会议对他的鼓舞。中国无政府主义先驱师复的墓也是巴金与他的战友经常光顾和瞻仰的精神圣地,那个地方给巴金留下的回忆真是太多了。到了晚年他经历了“文革”的惨剧以后,更加想念那个纯真激情的青年时代,西湖也成为“一个美丽的梦”而让他长思念,不能忘。在《听巴老谈人生》一文中,陆正伟先生记录了巴金在西子湖畔接受陈丹晨先生的采访过程,巴老的谈话虽然也是供陈丹晨先生做研究之用,但毕竟与他的公开写作有别,因此也能够比较坦率地说了自己的信仰追求。“我有我的无政府主义”,这是巴金先生对自己信仰的一种解释,任何一种国际思潮传入中国来必定要结合中国特殊的历史环境发生变化,不可能完全照搬外国的经验。巴金的无政府主义只能是他自己的独特思想和实践的结果。巴金的思想来源于俄国克鲁泡特金的道德理想主义,即所谓“互助、正义和自我牺牲的道德三要素”。我第一次从陆正伟先生的文章里读到了巴金从他自己的信仰出发对苏联、东欧的社会主义阵营解体的看法,这对了解老人晚年思想是弥足珍贵的材料。“我的看法社会主义总是要实现,实行社会主义总要物质丰富……以前有许多思想家主张各尽所能按需分配,马克思也是这样主张的。以前,克鲁泡特金写了《面包与自由》,他提到东西要多(指物质丰富),中国也是落后的国家,现在正慢慢地发展,社会主义怎么实现在试验,但真正的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好,不及资本主义就不是社会主义。……”在今天所谓全球化的资本主义的经济运作下,如何走中国自己的经济发展道路,更好地保护劳动阶级的利益,正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所关心的问题,作为一名深谙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历史的老人的发言,不能不引起我们的严肃思考。
陆正伟先生的文章所记录的都是发生在巴金老人身边的琐碎小事,举出来的例子也是游湖、赏月、会友、谈话等等,也许不像歌德谈话录那样富有哲理与诗情。巴金平时寡言,为了将巴金的思想刻画得更丰富些,陆先生查阅了许多资料,包括巴金先生的私人通信,来说明巴金晚年思想。但更精彩的是他能够在巴金先生身边及时地抓住许多动人的细节,传神地写出巴金老人的心境。比如巴金与冰心、曹禺、夏衍、黄源、刘白羽等人终身不渝的友谊,读之令人感动不已。书中有一个细节,写张光年先生来到杭州,与巴金先生一起游湖赏月,这段文字写得很美:“……船在缓缓地移动着,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画面着实把光年给迷住了,他侧过身问巴老:‘您在看吗?’巴老说:‘我在看,在看。’光年接着幽默地说:‘这夜色真好,最合适青年情侣说悄悄话。’巴老听了点头微笑。……此情此景却勾起了对老友的思念之情,上船后一直没有说什么话的巴老问起了曹禺的病情,光年说:‘前几天我刚到北京医院看望过曹禺,那天他正在床上打点滴,我同他还谈起过您,现在冰心和曹禺的病情基本稳定。’巴老听后放心地点了点头。”熟悉巴老性格的人毫无疑问相信这段场景描写是非常真实的,巴老的性格与形象鲜明地显现出来,光年先生之所以会问巴老是否在看美景,是因为他发现巴老对着明月别有心事,而这个心事就是他在此时此刻对老友曹禺的思念,只有问到人事,才显现出老人的晚年情怀。巴金先生对曹禺的深厚感情我曾经在别的文章里写到过,而陆正伟先生的纪实体作品又一次确证了这一伟大情怀。我曾注意到有人批评巴金先生的《怀念曹禺》一文,对曹禺晚年的软弱性格缺乏批评和反省,这样的批评对一个狭隘的现实批判者来说也许很重要,但对巴金来说,还有什么比几十年不渝的患难友情更重要呢?一个真诚的人,面对良辰美景深深思念病中挚友,虽然表达的方式朴实无华,但在普遍缺乏真情与道德的功利社会中,难道这样的友情反而不及你争我斗、拿朋友的人头来取悦世人的媚俗者吗?我在比较年轻的时候也喜欢以社会批判激情观世界,喜欢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来对待人事纠纷,明明是自己狭隘,还以为别人妥协与暧昧,但随着多看了几年世界,我的态度也有了变化,巴金以及其他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在为人处世方面为我树立了榜样,他们以特有的对苦难的经验和宽厚的胸怀,显示了悲天悯人的博大气象。
《世纪巴金》是一部图文并茂的书,读者打开书页,不仅能够读到作者发自内心的烫人文字,还能直接看到巴金老人近年来的生活影集。图画也是有生命的。在图片中,美丽的西湖风光与老人的高风亮节相映成趣,我们总能看到银丝飘动的老人在翠绿成荫的湖滨大道上的身影,身后是弯曲有致的小道,给人带来悠长悠长的思绪。用图文并茂的形式来体现巴金先生的精神世界,也是我长期所关注的一项工作,几年以前,我曾经与袁银昌、王晓阳两位先生合作,编辑策划过《巴金对你说》和《随想录手稿录》的大型画册,对于美术编辑的创造性构思与劳动有过深切的体会。一本图文相宜的书,文字只是其中的一个构成部分,更直接与读者的眼睛相遇的,却是大量的精美图片和图案设计,它们与文字并列地构成一部书的思想与价值,而不仅仅起到插图的辅助性作用。巴金先生不是传媒中的热点明星,不可能用流行的“写真集”形式来体现其精神。因此,巴金的影集应该具有别开生面的艺术追求效果。陆正伟先生是个摄影爱好者,他对巴金老人所进行的长期跟踪性的记录,不仅用文字记录其谈话和思想,更有价值的是用摄影的图像来反映美丽的人与湖,从中记录了巴金老人晚年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文与图的结合,再加上王震坤先生朴素而充满思想的艺术构图,使这本图书的精神品质得到高层次的提升。像巴金这样一位疾病缠身、行动不便的老人,不可能拍摄其鲜活生动的性格,但图片却以魅力诱人的西湖景色作衬景和插图,象征了老人身上永恒的美好青春。如那张夏衍与巴金两位老人在西湖边上的合影:两辆老人车,两张布满风霜的脸,纯真的笑,美丽的湖景,传达出新文学传统在这个世纪末的常青状态。可以说,这是一张经典性的照片,是新文学历史上的一个珍贵镜头。像这样的镜头与构图,成为《世纪巴金》的重要特点。也许关于巴金先生的精美画册与图片集,以后还会陆续出版并得到读者收藏者的喜爱,但这本以陆正伟先生个人的图文创作为特色的《世纪巴金》将是其中一本有特色的读物,而让人们长期收藏与保存下去。
2000年11月12日于黑水斋